輕輕掩上窗欞,留下一條縫,好讓房裡不至於太窒悶,葉秋萍解開了髮髻,吹熄蠟燭,掀開床帷上床歇息。
在葉秋萍所住的客棧房間燭火熄滅之後,黑漆的街角轉出兩人。
一人朝窗扇輕笑了一聲,道:「她倒是終於肯去睡了。」她又是因何無法入眠呢?
聽那帶著邪氣和調笑的嗓音,正是玉子明。
另一個沉默不語的就是如同他影子一般的顧墨。
「咱們也回吧。」
顧墨安靜跟上。
寂靜無人的漆黑街道上,漸漸沒了兩人的身影,彷彿剛剛他們的出現,不過是一時的幻影。
玉子明回到華麗卻始終讓他覺得空乏的天官府,腳步不停,逕直進了臥房,只覺一室的冷寂,即使是酷暑時節,仍從骨頭縫往外滲著冷意。
這樣的感覺,如同昔年他稚子之齡,於月光下站在那滿是屍體的庭院之中一樣的冷入骨髓。
一夕之間家破人亡,說是悍匪劫財殺人,實際是官匪勾結剷除異己。
他自此流落民間,後被人收養,但心底的仇與恨卻一直積壓著,無法忘卻。
養父母去世後,他繼承了萬貫家財,早早當門立戶,以一己之力將那些覬覦家財的親戚收拾掉。
此後,他在這世上便隻身飄泊,即便在官場上能夠呼風喚雨又如何?他總覺得人生好似少了一些東西,一些他想要卻始終找不到的東西。
可如今,他好似抓到了什麼,雖然感覺還是有些縹渺虛浮。
玉子明想起了葉秋萍那雙略顯淡漠的眸子,偶爾會閃過瞭然的嘲諷,明知他早已轉醒,卻不點破,還會藉機讓他自討苦吃,就如同小孩子惡作劇的心態似的。
但照顧人的時候卻分外溫柔,不管對方是什麼人,他記得她的手帶著溫曖的味道,輕柔又小心。
她曾離他很近很近,近到他可以清楚嗅聞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汗味,一路背著那叫小米的丫鬟徒步趕路,她確實也是辛苦得很。
在農家的那一晚,他睡得異常的好,從未有過的好,好到他對延續多年的睡眠狀況感到非常不滿意。
龍恩寺內,她不知是巧合還是早有預料,偏偏就讓江氏設計好的橋段無法如願上演,加上老天又作美,他也就不介意送葉秋蓉和江文華一點兒小禮物。
效果——他很滿意!
玉子明突然低低地笑起來,頭倚著床欄,手指勾玩著床帷長長的穗子,在寺院廂房偷看江、葉兩人行房之際,她那羞惱到無地自容的窘態,欲怒不得的隱忍,都讓他為之好笑。
做是人家在做,他們不過看看,有何無地自容?
她說,不管他想做什麼,都與她無關,她馬上就要離開京城。
她想走了。
可是……玉子明嘴角的弧度又上揚幾分,他怎麼能讓她就這麼走了呢?
這麼多年來,她是第一個讓他生了興趣的女人,是第一個讓他感到溫暖的女人,又是第一個讓他難得睡了一個好覺的女人。
如果這麼輕易放過這樣一個女人,玉子明覺得連老天都會看不過去的。
不過要如何留下她,卻真的要費點兒心思了。
翌日,京城四門戒嚴。
城門內外張貼佈告,有重犯越獄,全城戒嚴,城門許進不許出。
看了一眼佈告上的畫像,葉秋萍和小米面面相覷。
「小姐,怎麼辦?」
葉秋萍無奈地道:「還能怎麼辦,只能在京城再多留幾日了,但願人犯很快便能落網。」
「那我們……」
葉秋萍知道她想問什麼,直接搖頭。「我們不回葉府。」
小米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葉秋萍想了一下,又道:「咱們去買匹馬,總是共騎,也不太好。」有時候未免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小米趕緊道:「別買太高大的啊。」
葉秋萍不由失笑,往她額頭戳了一把,笑道:「知道了,我給你挑匹溫順的母馬。」
小米回以嬌憨一笑。
葉秋萍受不了的笑著搖搖頭。
主僕兩人去了馬市,挑揀了許久,最後才挑中一匹溫馴的成年小馬,花了十八兩銀子。
看著迅速扁下去的荷包,葉秋萍吐了口氣,總覺得自己似乎天生就是個沒錢的命,雖然不至於到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的境地,但是到手的錢財總是不經意就花光了。
看著小姐面有難色,小米忍不住偷笑。
「還敢笑?」葉秋萍伸手要拍打她的手臂。
小米輕巧躲過,嘻嘻笑道:「小姐,你明明就不是個吝嗇的,就不要總是擺出一副吝嗇的表情了。」
這樣真的很違和,就像小姐明明心善,卻總要擺出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不但違和,還矛盾。
當初獨立挑了那處匪寨,別人要感激,小姐偏偏擺出一副冰山臉,說她只是因為不長眼的山匪想搶她,才來尋人晦氣,根本不是想救人。
當時小姐從頭到腳都散發著「誰都別來煩我,本姑娘不是好人」的氣息,可她就是覺得小姐的性子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死活都要跟著小姐,最後,小姐果然還是留下了她。
嗯,小姐經常喜歡幹點表裡不一、口是心非的事。
小米覺得,其實這樣的小姐還是很可愛的。
就好像小姐總是表現得對老爺漠不關心、冷酷無情,但是剛才聽到有人說葉御史家正在處理家宅、下人,以及一些多餘的車馬小轎,小姐立刻不著痕跡地打聽了一下詳情。
小姐其實還是擔心老爺的。
身為貼心的丫鬟,小米覺得是自己必須出頭的時候了,於是她很適時地開口道:「小姐,老爺真的要辭官離京?」
葉秋萍摸摸她的頭,勾了下唇線,輕輕歎了口氣,抬頭看了眼天空,碧藍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乾淨得刺眼,幽幽的道:「大約是心累了吧。」她的語氣滿是寂寥與蕭索。
當年,父親拋不開功名利祿,就算不甘也硬著頭皮接納了江氏,娘決然地帶她離開,讓江氏頂著貴妾的名頭過了三年,才扔了張休書回去結束一切。
後來,江家掩耳盜鈴一般,又嫁了一回女兒,這才讓江氏成了正經的葉夫人。
哼,大戶人家的手段。
江氏一定沒料到自己千算萬算,竟是這樣的下場,她也知道父親有多後悔,不過再多的後悔,都無法讓這一切重新來過,他必須承擔他的選擇帶來的後果。
「小姐,咱們也要離京,要不要到時跟老爺一道兒?」小米積極地給小姐遞梯子,讓她好下坡。
葉秋萍卻搖了搖頭。「我沒興趣去演父慈子孝的戲碼。」
小米很不贊同地蹙眉。「小姐——」
葉秋萍看了她一眼,涼涼地道:「我娘當年可比他淒慘多了,現在還在尼姑庵裡修身養性呢。」
小米明白了,小姐這是替夫人打抱不平呢,不過……突地想到什麼,她驚愕的問道:「夫人出家了?」
葉秋萍倒不瞞她,點點頭。「嗯,娘說剪去三千煩惱絲,就此紅塵無掛礙。為了爹,她連我這個唯一的女兒都顧不得,簡直太冷血無情了。」說到這裡,葉秋萍不免有些憤憤不平。
小米心下慼慼,握住小姐的手,安慰道:「以後有小米陪著小姐。」
葉秋萍卻一點兒也不感動,「你也要嫁人的,怎麼可能一直陪著我。」
小米振振有詞地道:「嫁了人我可以當嬤嬤,一樣能留在小姐身邊。」
葉秋萍嘴角微抽。「難不成你嫁人之後還想讓我養你一家子?」太狠了吧。
小米翻了個大白眼當做回答,意思是,小姐好討厭!
葉秋萍懶得管她是怎麼想的,將手裡的馬韁扔給她,邁步就走。「牽好你的馬,咱們回去了。」
小米很快就振作起精神,追上去。「小姐,你真的不回去看看老爺啊?」
葉秋萍充耳不聞,心裡卻暗自盤算著,再多留幾天看看,如果到時候老爹真的是輕車簡從,她少不得還得找些江湖路子看護一下。
嗯,如果爹還有回頭找娘的意思的話,她也不介意當回貼心小棉襖,替他提盞明燈。
至於青燈古佛的老娘再見到老爹會是什麼感受……葉秋萍很不負責地想,哼,當年她老人家說出家就出家,也沒理她這個做女兒的是個什麼感受啊。
所以了,半斤對八兩的事,她做起來毫無心理壓力。
另一頭,收到葉秋萍主僕要繼續留在京城的消息時,玉子明笑了,倒是給了他時間繼續籌劃。
數日後,葉志天打點行裝離京。
此時,京城戒嚴已全面取消,出入都已自由。
他卻沒有料到有人會在城外十里長亭等他。
「玉大人。」對葉志天來說,這絕對是驚嚇。
玉子明一臉微笑地請他在亭內石桌前坐下。「本官特意來替葉大人餞行。」
「不敢當,在下不過一辭官之人,當不得大人如此抬愛。」他這擺明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玉子不以為然的回道:「不能這麼說,咱們同朝為官多年,香火情多少還是有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