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了十五塊,換到一瓶綠茶,他正準備走回教室時想起……根據以前的經驗,一定會有人跑來問他怎麼準備考試,而這種問題他實在無法回答,因為他從來沒有「準備考試」的經驗。
躲一躲好了,他往樓梯走去。
推開頂樓厚重鐵門,風吹過來,一陣涼。
向前走幾步,他發現失蹤的姚子夜坐在那裡,頭埋進膝蓋,弓著身,背脊一陣一陣抖動。
真的在哭?資優生沒騙他?
他靜靜坐到她身邊,把飲料放在兩人中間。
姚子夜知道有人來了,從手臂縫裡看出去,看見一雙白色鑲藍邊的球鞋,她知道他是誰。
杜岢易沒等她抬頭,像講故事般,自顧自地說話。
「四歲的時候,我媽發現我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她念過的故事書,我只要聽兩次,就能把字音和故事書上的字對起來,五歲的時候,我就能夠讀報紙。
「小學時,每個人都考一百分,因此我並不特別,直到某位老師發覺我與眾不同,希望父母親帶我去測智商,我拒絕了,那次月考,我用五張不及格的考卷告訴他們,我不是天才。」
「為什麼?」不由自主地,姚子夜抬頭問,忘記自己的眼睛很紅,紅到很沒自尊。
「我痛恨當天才。」
「為什麼?天才是老天爺送的禮物。」如果她是,就不必這麼卒苦了。
「是很殘酷的禮物,你知道為什麼天才都不長命?」他加重口氣道。
「為什麼?」她沒聽過這個理論。
「六歲的時候,我就讀過很多天才的故事,沒人去探討他們的內心世界,只把目光擺在他們的成就上面,對他們而言,成功似乎唾手可得,可是成功之後呢?」
「成功之後是得意、成就、愉快。」她說的是自己的經驗。
「不,那是經過長時間努力之後得到的成功,才能感到得意、成就、愉快,若半點辛苦都不必付出就拿到成功,會缺乏感覺。」
這事,他連父母親都沒提過,也搞不清楚為什麼要對姚子夜說?也許是女生的眼淚讓他不知所措,也許他只是想找些話來說說,隨便抓,剛好抓到這個話題。
「你的口氣好像是有錢人,不但不感恩自己的富有,反而羨慕窮人為了賺一塊錢而汲汲營營。」
「我是啊,所以有錢人多半空虛。對窮人而言,給他一球冰淇淋,他就會快樂得像置身天堂,但給富人十球冰淇淋,上面再灑滿金粉,他也不會快樂,說不定還會因為吃太多金粉,金屬中毒。」
她笑了,淚水還掛在頰邊。
「莫札特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天才,除了名利,他活得不痛快。愛迪生是笨蛋,他卻笨得花一輩子時間做讓自己快樂的事。比較起來,你寧願當個辛勤的笨蛋,還是當個悲哀的天才?」
「你考倒我了。」
「四歲會念七歲的書很棒;十歲能懂十五歲的世界很厲害;十五歲能做二十五歲的學問,超厲害,,但等到六十歲時,會做八十歲的事,你還覺得很屌嗎?」
她笑了,搖頭。第一次,她不覺得他是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只會睡大頭覺的草包。
「結論是,當天才一點都不好,人生那麼長,幹麼急著把事情提早做光?努力付出的第二名,絕對比什麼都不做就拿到的第一名值得驕傲。姚子夜,我告訴你,你真的很棒!」
如果不是他的眼光那麼溫柔,不是他的態度那麼誠懇,她會以為他在嘲笑她,但她從他的口氣裡聽見真心,她相信,他真的為她感到驕傲。
「姚子夜,可不可以拜託你一件事。」
「什麼事?」
「今天的話聽過就算了,以後不准用看天才的眼光看我。」
她不哭了,輕聲說:「小時候,我常覺得自己很笨,寄給聖誕老人的卡片上,我向他要求一個新腦袋當禮物。」
「他送了沒?」他問得很故意,但臉上促狹的表情讓她生不了氣。
「如果有的話,上課睡覺的人不會只有你。」她瞪他。
「幸好沒有,不然,我們班就有睡覺雙人組了。」他把綠茶遞給她,她考慮兩秒,把瓶子接過來,灌了兩口。
「你程度這麼好,和我們上一樣的課,不覺得無聊?」
「所以我都在睡覺啊。」他笑笑,像揉丫頭那樣,也把她的頭髮揉得一團亂,「以前我覺得缺乏競爭,生活很無趣,後來我學會跟自己競爭,我在網站上自學、我每天都贏自己一點點,就不會覺得學校那麼無趣了。」
跟自己競爭?以前覺得這種話太高調,現在才知道,沒有對手、只能和自己競爭的人很寂寞。原來她有資優生可以和自己比較分數,也是一種幸福。
她把茶喝掉半瓶,遞還給他,他就口把剩下的半瓶喝光。
風吹過來,他又聞到她身上那股好聞的香味,才第二堂課,他早上嗑掉兩個大號三明治和七百五十西西的豆漿,實在沒道理覺得肚子餓的,可是,當那個香氣傳過來,他的腸子有了打架跡象。
「姚子夜。」他趁機靠近她,用力聞。
「做什麼?」她被他突如其來的靠近嚇一大跳。
「晚上我要和丫頭去看棒球,要不要一起去?去那邊叫一叫、喊一喊,再多不爽都會消光光。」球場是發洩情緒的好地方。
「你和周采萱是男女朋友嗎?」她沒回答他,反而提出新問題。
「你說咧。」他也沒正面回答。
當時,他並不曉得這個不解釋會讓自己繞多少的冤枉路,知道的話,他肯定會耐心、花大把時間來向她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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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兩人世界變成三人行,她加入丫頭和杜岢易之間。
上星期,天氣好到不得了,他騎著摩托車,後面載著丫頭停在她家門口。
丫頭一下車,就催促她去換牛仔褲和拖鞋,來不及問為什麼,丫頭已經打開她的衣櫥翻衣服。
還說:「快點,帶你去我們的秘密花園。」
她猶豫著,那是「他們的」秘密花園,她隨隨便便加入,好嗎?可是,她連猶豫都還來不及,就讓丫頭推進浴室。
然後,她在杜岢易的眼底看見驚艷。
「有沒有擦防曬乳,曬脫一層皮,可不要怪我。」他回神後說著,從口袋裡掏出防曬乳丟給她,惹得丫頭哇哇大叫。
「不公平、不公平,杜岢易見色忘友,我跟你出去那麼多次,你從來沒給我買過防曬乳。」她叫得很大聲,但鬧人的意思佔大部份,並沒有生氣。
「你的皮粗,再大的太陽也奈何不了你。」他伸出兩個大手掌,把丫頭的臉壓成銅鑼燒。
「是哦,子夜的皮就比較薄。」她揮掉他的手。
「不必了,我沒有擦防曬乳的習慣。」
姚子夜把防曬乳遞還給他,但東西在半空中就讓丫頭抄走,她得意地向杜岢易擠眉弄眼。 然後他們走出門外,丫頭要她坐在中間,自己坐在最後面,三人玩三貼,生平第一回。
她很尷尬,吶吶說:「我可以坐在最後面。」
丫頭笑著揮手否決,「不行啦,我的背有專利權,不是誰想貼就可以貼,岢易的背比較隨便,誰愛貼就去貼。」
她……哪有愛貼?姚子夜臉紅得像番茄,一雙眼睛不知道看哪裡比較正確。
杜岢易說:「你坐中間啦,丫頭肉多,摔下去還可以彈回來,你太瘦了。」
就是「你太瘦了」這句話,那天之後,他便當裡的肉塊天天搬家,搬到她的便當盒裡、她的肚子裡。
不過她喜歡他的背,為了不讓丫頭摔下去,她「必須」貼著他、貼得很緊,「必須」牢牢圈住他的腰,「必須」把臉壓在他的背上,那個背,寬寬的、硬硬的,帶著幾分男子氣息。
她喜歡他身上的味道,於是深吸氣、深呼氣,彷彿要把他的氣息全數納入鼻翼裡。
她很少同他們對答,只是夾在兩人中間,聽著他和丫頭一句一句吵,好奇怪,他們這麼會吵,也能吵出深厚感情。
姚子夜偷偷羨慕著,她從沒和誰建立過這樣的感情。
杜岢易和丫頭的秘密花園裡,天很藍、海很寬,沒有遊客的海灘上,留下三雙足跡。他們跳浪、他們對著大海尖叫、他們伸展雙臂企圖擁抱這片碧海藍天,他們像所有的年輕人,盡情放縱青春。
他教她挖貝殼,把挖出來的貝殼平放在沙灘上,不久,貝殼倏地立起,鑽啊鑽啊,鑽回濕濕的泥沙地裡,每次貝殼豎起來,她都會拍手大叫,快樂的模樣像個孩子。
丫頭教她如何在潮濕的沙灘上找洞,她說每個洞下面,不是貝殼就是螃蟹,他們還帶她觀察貝殼噴出來的小水柱,帶她學螃蟹橫著走路。
那是讀再多課本、寫再多考題都學不來的知識。
突然,丫頭問:「子夜,你知道大家都喊你林黛玉嗎?」
「知道。」她不喜歡這個稱號,就像她不喜歡所有人都以為她的身體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