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一雙憂心、一雙驚惶,闕懷安將那輕巧纖細的身子穩穩當當地托住。
意識到那體溫,還有他身上不同於一般王孫公子懷香抱玉的滄桑與溫暖,曙公主玉白雙頰上頭飛過了羞怯的紅暈。
「沒事吧?」壓著內心的悸動,闕懷安的外表仍是一如往常的平靜,輕手輕腳地將她扶好。「萬請小心,您是金枝玉葉,比不得旁人。」
闕懷安那拘謹的口氣,瞬間又讓氣氛降到了冰點,曙公主咬咬下唇,甩開他的牽扶。
「要你多事!」她輕斥一聲,逕自往前走。
闕懷安苦笑了笑,卻也只能再度追上去,只是不知道怎麼搞的,就這麼一會兒工夫,慕容襄與南山竟然不見了蹤影。
「人呢?」曙公主困惑地看著四周,卻半點不見熟悉人影,正要回頭,突然又被人潮給狠狠地瞎撞了一下!
「啊!」
曙公主低叫一聲,正以為自己又要摔倒的時候,闕懷安的身影卻再度出現,這回是正面迎來,他雙手張開,將她抱攬入懷。
「沒事吧?」闕懷安仍是這麼問她,但看著那嬌柔欲滴的精緻臉蛋兒在幾番推
拉之下顯得狼狽,平素的端莊早不知哪兒去了,不知怎地,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你笑什麼?不許你笑,你……」曙公主也忍不住又羞又窘,再也壓抑不住少女心性,鬧起了彆扭來。
饒是她越不讓闕懷安笑,闕懷安卻越是掌不住笑意,曙公主見狀氣急,本掉頭又想走,但闕懷安卻一把拉住她的手,硬將她拉離這個大遊行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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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開我!放開啊!」無視於曙公主的抱怨,闕懷安拉著她定到一處人群稀少之處,才將手放開。
他一鬆勁兒,曙公主立刻檢視起自個兒的手腕。
「你這人怎麼如此粗蠻?叫你鬆手下松,拉得我手腕疼死了!」
「屬下知罪。」
曙公主咬著唇,瞪了他一眼,看著他低頭賠不是,頓了幾秒後,突然露齒一笑。
「算了,難得這兒沒有熟人,你別跟我左一聲屬下右一聲王子的,我不跟你講尊卑。」
「這怎麼行?」
「怎麼不行?」曙公主心情似乎好上許多。「要是在宮外還直呼什麼公主、王子的,豈不是太招搖了?咱們是微服出宮,自然要低調一些啊!」
「公主說的沒錯,但這個時候,慕容世子找不著人,肯定著急,咱們還是先去找……」闕懷安作勢要尋人,曙公主卻突然揪住他的袖子。
「別去。」
「公主……?」
「你總是不聽我的話,為什麼?」那清朗如星的眼睛,瑩瑩爍爍地看著闕懷安,沒了方纔的故作冷漠,她的眼神看起來竟是如此的天真坦直。
「屬不只是……」
「如果你又要說那套盡忠職守的老話,那你就住口。」曙公主打斷他;「我也不稀罕你陪著,你定吧,難得我一個人,我要自個兒溜溜、逛逛,賞盡京城風華。」
闕懷安聞言不禁苦笑,用膝蓋想也知道,曙公主早就猜透他了,他怎麼可能放公主夜晚獨自在外遊蕩?要是有個什麼萬一,可是幾顆腦袋都不夠掉的。
「你這麼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曙公主笑著哼了哼。「你肯定是在想,要是真放我一個人,出了什麼事,你的腦袋就保不住了,是吧?」
闕懷安不語,但笑意仍掛在嘴邊,他該覺得慶幸還是悲哀?曙公主總是能猜到他心裡在想什麼,偏偏……都不是什麼值得讓人高興的事兒……
「公主都知道,就別再測度屬下的心思了,否則,只是讓您下高興。」
曙公主聞言也不生氣,反倒笑了,或許是沒了宮禁的束縛,她的心情好極了。
「我不測度你的心思,可是若你還要滿口公主、屬下的,那就乾脆都別開口吧!」
闕懷安不點頭也不搖頭,但卻真的不開口了,靜靜地跟在曙公主身旁。
月明星稀,僻靜的街道上,人們三二兩兩的都往廣場急行而去,只有闕懷安與曙公主朝著反方向沒有目的地走著、走著。
「我在皇宮裡看到的天空,不是被宮門擋著,就是被屋簷蓋著,醉月湖邊的夜色雖然美,總是人工斧鑿,半點不自然通透,還是宮外好,連月亮都明明白白,又清楚又漂亮。」不知不覺,兩人定到了青石鋪成的拱橋上,曙公主雙手撐著石柱護欄,仰首望月,感歎著;「我真希望可以像那月亮,超脫、獨立,不屬於任何一個人。」說完這話,她回過頭來,看著闕懷安。
「可偏偏我是個人,有思想、有血肉的凡人。」
她走到闕懷安身邊,仰首望他。
「哪,闕懷安,你告訴我,你曾不曾想過,要離開皇宮,振翅高飛遠定呢?」
闕懷安不語,曙公主仍是微笑。「我准你說話了,快講。」
頓了一會兒,也許是在思索最好的回答方式,闕懷安這才開口。
「能到處闖一闖,是天下男兒的志願。」
「總算問到了你一句直公心話。」要讓闕懷安開口說一句自己的心事,向來比登天還難,當然,她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
「哪,我再問你一件事,你也得如實回答我。」她越是說,心頭莫名地越跳得快,她下意識地摀住胸口。
闕懷安發現了,連忙問道;「又犯疼了?」
「不,沒的事,你別插話兒。」曙公主不容他打斷。「我要問你,假如我不是公主,你會怎麼待我?」
清朗如星的眼睛,閃耀著動人的光芒,她冰冷如霜的時候,就已經讓慕容襄神魂顛倒、情難自己,要是讓慕容襄知道,她也有這樣的一面……
闕懷安沒再往不想,忽然脫口而出。「如果你不是公主,我……」
「你?你怎麼?」話到一半卻梗在喉中,比闕懷安更焦急的,是那雙等待著他答案的眼睛。
那雙眼睛,燃著希望的篝火,是那麼的惑人而純情,令人心動。
那如鯁在喉的話,他也想說出,但那希望的篝火,真會為他所有嗎?
半晌,他深長地吐了口氣,說出了下半句,但卻已非出自由衷。
「如果你不是公主,我還是一樣會把你當作自己的妹妹,保護你、照顧你。」
話音方落,闕懷安登時看見篝火熄滅了,月落星沈,那雙眼中,只剩下一片煙燼。
「妹、妹妹?」曙公主看著他,眸中儘是不可置信。「不、不可能的……你說的……是不可能的……」
「的確是不可能。」闕懷安故意曲解。「您永遠不可能是我的妹妹,也永遠不可能不是公主。」
曙公主怔怔地站了一會兒,爾後忽然蹲了不來,將頭埋在雙膝之間。
闕懷安連忙也跟著蹲了下去,情急而關心地詢問;「公主?」
「別管我。」
「公主……」
「叫你別管我!」曙公主任性地喊著,像個孩子一樣。
闕懷安實在沒轍,只能伸出手,輕拍她的背。「公主,世間滿眼無奈人,你和我,能夠平平安安的生長在這世上,已經是萬幸了。」
「平平安安?不過是行屍走肉、皇家的傀儡……」
闕懷安無言了……
曙公主抬起頭。「闕懷安,父皇要我嫁到莫支國去當世子妃,你沒什麼話對我說嗎?」
「我……」
「你要祝我幸福嗎?」她的嘴角揚起了諷刺的微笑。「還是你日後終於不必被我糾纏,心底很慶幸呢?」
「能夠保護公主,我一直感到很榮幸的……」
「我不明白。」曙公主苦笑。「你的話總是真真假假,我猜得好累……」
闕懷安歎了口氣。
他要怎麼說、該怎麼做呢?
不管走到哪條路都是死路,不管怎麼想都是絕望,他又該怎麼讓公主理解這份絕望是如何壓得自己夜夜都喘不過氣來?
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怎還能要求他和常人一樣有顆完整而不懼不怕的心?
「公主,您其實不必猜,不管怎樣,屬下的心永遠向著您。」
「我要的不只這些……」曙公主何嘗不能理解他的心事?但她多傻呵!竟希望闕懷安能有衝破這死繭的能力。「從小我就沒了娘,除了父皇,其它的兄弟姊妹對我總是冷冷淡淡,可是父皇太忙了,根本沒時間常常陪我。我娘在世的時候寵擅專房,其它宮苑的娘娘都曾吃過我娘的虧,對我,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好臉色,連天冷了想多要點煤炭還得受人苛刻,但這一切,我只能忍。」
闕懷安靜靜地聽著,好強的公主從未跟他說過這些心裡話,他只知道公主天生病弱,這時才曉得她的好強其實是被環境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訓練出來的……
「我跟父皇說,我需要有人理解我、知道我,能夠一直一直陪著我,父皇好像聽懂了我的意思,但卻找了宣春、常夏她們來。我又和父皇說,我要的不是下人,而是朋友,是能和我說話,和我一起哭、一起笑、一起生氣的人,父皇就遲疑了……但是,在那之後不久,卻讓我在闕家看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