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亭外,數倍於公子千金人數的家丁丫鬟們排排站,時而穿梭於石亭與馬車間傳遞主子所需的物品,有時則忙著為自家嬌貴的少爺或小姐揚涼,送帕拭汗。
東方展言趁眾人忙絡談笑的時候,悄然退至石亭欄杆倚坐,拉起袖子擋在嘴前,偷偷打了個哈欠。
一大早,經常玩在一塊兒的友人便差家丁送信,邀他一同出城遊玩。
雖然不怎麼想,但與其待在家中和他爹相看兩相厭,倒不如出門和這些熟識的玩伴騎馬賞景隨便什麼都行,反正他唯一能做、該做的就是放浪形骸——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可得的福氣啦,東方展言心裡譏諷自嘲地想。
冷眼旁觀家丁丫鬟為服侍主子來回奔走,在初夏盛陽下忙得一身汗,他實在不懂,出外踏青遊玩,這般勞師動眾有何樂趣可言,還不如獨自一人策馬山野恣意徜徉還比較痛快自在。
偏偏有這種想法的,只有他一個,嘖。
東方展言收回視線,不再看石亭內可笑的場景,轉身背對玩伴憑欄而坐,一腳著地支撐、一腳屆起踩上石欄,轉頭面對徑道,跳望一片油綠的農田,殊不知自己的動作全落在身後玩伴們的眼裡。
十幾雙——不,是連同隨侍的家丁丫鬟們二三十道視線眼巴巴地定在那倚欄憑坐的俊美少年身上,久久無法移目。
明明是粗鄙不合宜的坐姿,東方展言做起來就是優雅迷人,擺明是膩味不想理人,東方展言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副置身於外的飄逸灑脫。
真的是——只要臉蛋生得好,萬種風情七分俏。
成為焦點的東方展言依然無所覺,腦袋放空任視線態意遊走,心裡想著待會兒要編什麼理由提早離開。
視線由左往右,再由右回左,忽然迅速移回右側,瞇眼細看——不,是瞪,非常用力地瞪,活像要在瞪視的對象身上瞪穿個窟窿似的。
余小小,她怎麼會在這?還——
「她在幹嘛?」驚訝過度,他不自覺將心裡的疑問說出口。
一名同伴走近東方展言身側,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你在看誰啊?那個人?是你相熟的人嗎?要不要打聲招呼,請他過來湊湊熱鬧?」
「咦!那不是余小小麼?」終於,其中一家公子眼利,認出了人。
「她搬那麼一大盆植栽做什麼?」
「難不成她想這樣搬回家?」另一人猜。
「天啊,她到底是男是女!瞧瞧,她肩上還扛了口箱子!」又一人怪叫:開了自以為高明的玩笑:「這麼孔武有力不去渡頭當捆工實在可惜。」
此話一出,噗嗤低笑接踵而來。
東方展言神色未動,視線掃過余小小,特別在她肩上的木箱停留了好一會,什麼話也沒說。
「說到這,我得說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展言。」站在東方展言右側的、也是方才主動向他攀談的公子哥兒突然轉移話題,引眾人注目。
「怎麼說?」疑問聲此起彼落。
就連東方展言也是眉鋒輕佻,收回視線,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等著對方下文。
發現自己成為焦點,公子很是得意,「刷」地一聲打開折扇,揚了幾下輕風,故作瀟灑,沒發現自己剛才用力過猛,扇面多了道裂痕。
「慘遭怪力掌摑還能生還,依然是我們金陵最俊美的貴公子——這不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是什麼?你們說對不對?哈哈哈……」
才說完,就見眾人或笑或嗔,樂得好不開懷。
這邊有人起了頭,之後也就不乏附和的人了。
「聽說西市陳家藥鋪曾托媒提親,結果知道那余小小在州令大人府上的暴行之後,立刻差人把媒婆拉回來,要她另外再找,還特別指明要個性溫馴婉約、嬌小玲瓏——就像王小姐這般蕙質蘭心的好姑娘。」未了不忘對中意的佳人獻慇勤,逗得對方羞紅滿面。
眾人聞音,又見才子佳人互有好感,笑得更加暢懷。
唯獨東方展言,非但末笑,眉頭還因此深鎖,面露鬱悒,一股火氣直往肚子裡灌,在丹田燒了又燒。
在這之前,他完全沒心思去注意關於余小小的流言,直到此刻。
東方展言沉默地聽著一個接著一個、繞著余小小打轉的傳言,才知道事情的嚴重度超乎他想像。
竟然被說得這麼難聽……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興許是意識到自己給她帶來多大的麻煩,一時愧疚,心口像梗了什麼似的,憋屈得難受。
就在他實在受不了、欲出口喝止的時候,方才話題中的王家千金忽然按著頭,露出痛苦的表情。
一名頂著雙邊包子髻的丫鬟見狀,慌得哭喊出聲:「小、小姐!」
「我、我頭疼……心……心口悶……」男裝打扮的王家千金臉色慘白如紙,直冒冷汗,虛弱地呻吟:「肚子也疼?嗯……」
「小姐!小姐您怎麼了?別嚇小玉啊!順子哥,小姐出事啦!」
一名家丁聞聲跑進石亭,跟著丫鬟蹲在自家主子身邊,又看又問了老半天也問不出什麼名堂,憨實的臉上流露焦急,無措地看向眾人。
「求求各位公子小姐救救我家小姐!求求你們啊……」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風花雪月他們懂得不少,但這種急症發作誰都沒看過,更別說是因應了,只有站在旁邊跟著乾著急的份。
好不容易有人出了主意:「快將小姐抱上馬車,送回城裡找大夫!」
聞言,眾人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表情,紛紛點頭附和,一行人七手八腳,忙著將人往馬車上帶。
站在最外側的東方展言突然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看著所有人為了忽然身體不適的遊伴手忙腳亂,他呆立原地如置身事外一般,流露出像在觀賞一出鬧劇似的表情,忽然對於自己為何站在這裡感到荒謬、困惑。
眼看著幾名遊伴作勢要拉人拖上馬車——
「送回去人也死了。」他開口,聲音夾帶憤怒,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他們。
一聽見「死」字,眾人趕緊放手,驚慌的家丁與丫鬟大哭失聲。
「丫鬟留下,其他人離開亭子到外頭等去!」東方展言不耐大喝,自己也退出亭外,接著問:「誰家有帶涼水、鹽巴的?」
「涼水有是有,可鹽巴……」家丁看了看彼此,搖頭。
真是……東方展言的火氣愈燒愈旺,一是因為天氣熱,二是因為身邊沒一個人在這時候能派上用場,除了——東方展言腦中閃過一個念頭。
她應該還沒走遠吧?
「先把涼水送上來!你,還有你、你、你!幫她鬆開襟口擦汗揚風!」
在這種慌亂的節骨眼,聽見指揮若定的聲音,在場的人就像吃了顆定心丸似的,什麼也沒敢多想,一個命令一個動作。
見眾人開始動作,東方展言立刻轉身三步並作兩步衝下石階。
其中幾個心眼多的同夥見他如此動作,以為他要逃跑,也跟著想逃。
誰知東方展言跑到徑道上就忽然停下,往左邊回城的方向放聲大喊:「余小小!」
不遠處,左肩扛著藥箱、雙手合抱一盆雀梅的余小小停下腳步,左張右望。
咦!誰在叫我?
體溫稍高、皮膚濕冷,心口慌悶、腹痛欲嘔……
余小小結束診脈,從藥箱取出白色瓷瓶,在昏厥的病人嘴裡滴了十滴,交代丫鬟們繼續楊涼拭汗,又請家丁到附近農家買鹽,才起身走向等在亭外的眾人。
「這姑娘是熱衰竭——呃,我是說中了暑熱。」差點忘記,這年代還沒有「熱衰竭」的症狀名。「剛已經讓她服下十滴水,一會兒就沒事了。
醒來後再讓她喝點摻鹽的涼水,稍事休息就好,」
聽她說完,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
余小小這時才有餘裕打量他們一行人,淡淡地笑了。
「你們穿太多了,出來踏青方便就好,簡裝輕騎,再帶壺摻鹽的涼水;一點銀子就夠了,像你們這樣穿穿掛掛不熱才怪,還坐馬車出門,想不中暑也難。」
東方展言看了她一眼,驚訝她與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
「無禮!你懂什麼!」心高氣傲的公子哥兒哪容得下當眾難堪,立刻炸毛。「我等金貴之軀,豈是你這粗鄙之人所能比擬!你皮相肉厚、孔武有力,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
才幾歲就這樣盛氣凌人,還自以為得意,嘖。
「金貴和虛弱是兩回事。諸位還是多多運動、強身健體,少縱樂吧。」
師承余無缺,余小小也漸漸能從人臉色看出身體症狀,實在有幾個已經——嗯,有腎竭精衰之相。
這個女人……東方展言又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不知道自己的唇已經在對方直言不諱、惹毛同伴的應對中上揚,正噙著笑。
炸開了鍋的公子很火大,偏偏嘲弄的對象太冷靜,害他像是把拳頭往棉裡打,怎麼也不著力,最後只能恨恨咬牙,暗忖君子報仇十年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