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刀八刀……東方展言聞言,一張俊臉倏地刷白,一旁的余小小先是一愣,之後努力憋笑。
嗅!有了對挺自己的爹娘是幸福,但挺過頭了實在——
「哈哈!哈哈哈……」好好笑?
「女兒?」護女心切的余氏夫婦愣了住,這還是他們夫妻倆頭一遭看見性情溫順的女兒失態大笑。
東方展言也愣了,沒想到她會有這麼開懷大笑的時候,不知怎地,竟無法收回目光。
「爹、娘……」余小小拎起袖口一角拭去眼角笑出來的淚,一手摟住準備拔刀砍人的娘纖細的腰,又伸手抓住爹的臂膀。「女兒跟東方公子已經誤會冰釋當朋友了,請爹娘寬心。」
「可我氣啊!」至今回想起來,何婉柔還是忿怨難平,為女兒抱屈。
「他也有他的苦衷。」余小小扳轉娘親身面,往屋裡送,一邊勸:「就請娘看在他年紀小的份上……」偷偷騰手向還呆在原地的人做暗號,要他趁機離開。
東方展言不是沒看見,只是——看見她被家人如此重視,他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同樣世代醫家,為什麼差這麼多?只因為他是庶子就得被迫放棄?被當成棋子,平時擺在那,等需要用時再作安排?
為什麼?東方展言垂在身側的手握得死緊,指甲深陷掌肉仍不覺痛。
那股長年梗在心中、被迫必須庸碌無用賴活著的憤懣,比起肉體上的痛楚更強烈十倍。
「你是個好苗子,可惜出生在東方家。」
聞聲,東方展言茫然移目,才發現余無缺站在自己身邊,尚未離開。
「不過……」余無缺打量眼前的少年好一會,搖頭。「你也不會是個好大夫。」
「為什麼?」他不服氣!「你憑什麼說我不能——」
「你重視自己更勝於他人性命。」余無缺直言不諱。
瞬間,東方展言臉色刷白,彷彿被人戳中痛處一般。
余無缺繼續道:「就算有醫術,也缺醫德,最後不過又是一個在太醫院裡冠有東方姓氏的「御醫大人」,一個系出名門的『醫匠』。」
不只戳中痛處,更如狂雷擊中腦門,東方展言整個人僵直在原地,表情似驚訝又羞傀,是氣憤卻又有種說不出的解脫,複雜得難以用言語確切形容。
余無缺再次端詳眼前少年,這回意外地笑了。
「從另一個層面來看,這何嘗不是你另謀出路的機會?是福是禍端看人為。你不笨,別浪費你的才能,孩子。」
這人……東方展言的神志陷入悠恍迷離的狀態,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在聽見余無缺的話後萌生了這幾年來未曾有過的神采,那是種閃爍著摻和希望的振奮光芒。
但此刻的他並不知道。走向坐騎,恍恍惚惚上馬,失神地扯韁任由坐騎趔趔起起,腦海中反覆余無缺對自己的看法——
「你足個好苗子,可惜出生在東方家……」
須臾,馬行遲遲,個久穿過城門,徐行於馳道上。
「這何不是你另謀出路的機會?」
心,逐漸發熱,為著那在腦中盤旋不去的聲音。只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是怎麼也忘不掉,愈咀嚼愈有味,寓意深遠……
「是福是禍端看人為……」
幾句話,像鉤子,采進他腦海深處,鉤出那沉潛在最底層的思維,那尚未明朗、還處於只有隱約輪廓的曖昧念想。
感覺自己好像遺忘了很久,久到連遺忘本身都不復記憶。
「你不笨,別浪費你的才能,孩子。」
東方展言握韁的手倏然一緊。
「駕!」
通體油亮、四蹄雪白的名駒,在主人雙蹬夾擊的喝令中,如飛箭,揚長疾奔。
——別浪費你的才能……
什麼才能?他有什麼才能?若行醫不是他想走的路,什麼才是?
第5章(1)
「接下來到哪去?」拿帕子拭汗的公子哥兒百無聊賴地看著大街上來往奔波的百姓,一邊犯懶地問表情同樣無精打采的玩伴。
初夏的天氣已經熱得救這些嬌貴公子哥兒受不住,現不出個門至少也要帶一個家丁跟在後頭揚涼遞帕才舒爽。
「上紫金山賞景?」玩伴之一提議。
「嘁,你瘋啦!這種天氣。」玩伴之二「啪」一聲收起折扇,指著外頭晴朗無雲的藍天。「傻子才會在這時候爬那勞啥子鬼山,不怕像王家千金那樣一不小心中暑熱就去啊。」
「說到王家千金——」玩伴之三轉向東方展言,一臉打探。「展言,我聽說王老爺準備托媒婆上你家打探哩。」
聽到有八卦可聊,一夥人精神都來了,一個個挺身往半臥木椅、瞪著屋頂發呆的人瞅去。
「展言,恭喜了,王家千金雖不若屏幽小姐有才氣,倒也是婉約美人,一手湘繡名聞金陵,真是令人羨慕,也不枉你當日英雄救美。」
眾人八卦中的主角東方展言只是抬了眼,一副「與我何干」的反應,實在非常不給玩伴面子,更減了眾人興致。
「別這樣嘛。說說看,這親事你怎麼看?」
「不要煩我。」東方展言哼了哼,轉身背對眾人。
這些公子哥兒可也不是沒脾氣的,…個個回到家端的是爹娘疼寵、隨便就能喝令一票家丁忙活的主兒,哪裡受得了東方展言一再無視!
瞧,方才拿帕子擦汗的公子哥兒就忍不住帶頭髮難了。
「瞧瞧東方四少的臉色,恐怕是王家千金不入他法眼哪,或許咱們這位名滿金陵的四少喜好與眾不同,不偏好婉約纖秀的王家小姐,喜歡的是餘人居的余小小哪。」
「真的嗎?展言?」聽不懂個中暗喻的大有人在,還一臉好奇跑到東方展言面前追問:「你真的喜歡那個一點都不小的余小小?」
「誰喜歡了!」東方展言狠狠瞪了發難的傢伙一眼,才回頭看近在眼前的憨傻公子哥兒。一起玩樂了這麼大段日子,他還是沒記住對方的名。
「可不是麼?誰會喜歡上那樣的姑娘。」發現氣氛不對,有人趕緊跳出來打圓場。「女子首重四德,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那余小小怎麼看都沒有,尤其是婦容——誰會放著像王家小姐那朵纖柔嬌花不要,去挑一棵參天大樹,你們說是不是?」
天差地別的比喻逗笑了在場自以為風流的公子哥兒們。
東方展言沒有笑,但也沒有說什麼,靜靜地看著眼前已經一起廝混了兩三年的同伴,愈發覺得自己似乎來錯了地方。
仔細想想,眼前這些人,他連誰是誰都不知道,彷彿自己從來不曾與他們有任何交集,他葚至想不起來當初自己是怎麼遇上這些人,又怎麼會跟他們一起遊山玩水、到處廝混?
強烈的違和感讓他更懶得與眾人應對。
他到底在做什麼?過去的日子——模模糊糊得連一丁點可以拿出來自豪的記憶都沒有!
那天離開餘人居之後,東方展言發現自己的日子變得十分難過。
滿腦子繞著那天離去前余無缺對自己所說的話。
不過就是短短的幾句話,沒有語重心長的勸慰,不是苦口婆心的教訓,只是個局外人的平淡言論,卻如千鈞重般壓在他心頭無法或忘,以至於他這些日子過得恍恍惚惚,整個人像掉了魂一樣。
等到他被這種情緒纏到不耐煩,應玩伴邀約出遊想轉移注意力時,看見玩伴嘻笑縱樂的表情,又感到莫名地憤怒。對玩伴的縱情歡樂、對日子的渾渾噩噩、對看到的一切一切,他只有憤怒,愈來愈多的憤怒!
對時而失魂、時而煩躁的自己,更是——氣到幾乎可以說是恨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以前從不覺得奇怪的,為何現在——什麼都看不順眼、什麼都不對勁?
「我說東方四少,大伙這麼關心你,你一句話都不吭,不是擺明不把我們當知己看麼?」方才發難的人見東方展言皺眉不語,狀似沒把自己放在眼裡的模樣,心裡更氣,暗忖著要怎麼惡整這個總獨佔眾人目光搶盡鋒頭的傢伙。
才想著,忽然眼睛一亮,繼續道:「快別不好意思了,環肥燕瘦、青菜蘿蔔,大家各有所好,你喜歡高大威猛、孔武有力的姑娘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大夥兒朋友一場,有什麼需要幫襯的,儘管開口,我們大家一定幫你到底。」
「是啊,就是……」一夥人跟著瞎起哄,笑鬧著要當事人東方展言表態。
不堪被激,近日心緒浮躁的東方展言終於忍不住拍桌,霍地起身——
「誰會喜歡那種高大愛說教的女人!我巴不得她離我遠一點,愈遠愈好!」
「這樣夠遠嗎?」身後忽然飄來聲音,像是隔了好一段距離的溫潤詢問。
聽見不該在這裡出現的聲音,東方展言背脊乍涼,像掉進千年寒冰窟似的,整個人倏地僵冷。
「展言你啊……」近處,柔美的嗓音夾帶無奈歎息。
周屏幽沒想到會遇上這狀況。
今日天氣忒好,難得小小也願意放不醫書陪自己,想了想,她提議上街逛逛,沒想到看見他和玩伴在茶館喫茶,想著前來打聲招呼,誰知道會聽見那些不堪入耳的話——唉,她苦笑,不知道該怎麼化解這場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