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在史瓦茲領地東南邊的卡爾兄弟為了防止瘟疫擴散,只要在城堡裡染上瘟疫的人,就乾脆全殺了。
他不能讓這件事情發生。
若非命運的作弄,他也會是一名農奴。
在內心深處,他清楚曉得,他和這塊土地上的其他人沒有任何不同。
但是,即便如此,他還是想讓她知道真相。
眼前的女人不一樣,她留了下來,嫁給了他,把一切都給了他。
他知道,若他不承認,她不會逼他。
可看著她溫柔的眼,他抓握著她的手,心跳飛快,在來得及後悔之前,乾啞粗嗄的坦承。
「對。」
然後,他繃緊了肌肉,屏息等著她的反應。
她沒有露出任何驚慌、錯愕的模樣,沒有大驚失色的指責他,眼前的女人只是從床上跪坐起來,抬起另一隻小手,撫上了他的臉。
「我很抱歉。」
她看著他,輕輕的悄聲說。
他能從她美麗的綠眸裡,看見一抹水光,和揪抓住他心頭的情意。
然後,她在他唇上印下好輕好輕的一吻。
一時間,心緊喉縮,無法動。
她再吻他,無比溫柔愛憐的一吻,讓心更緊,教他抓著她的手更緊。
「我不是男爵。」黑陣更深,恐懼又期待的,他無法自已的開口提醒她,告訴她:「西蒙才是。」
「我知道。」她凝望著他,柔聲悄悄說:「我在倉庫裡看到一幅畫,安娜說那是你,但我知道,那不是你。」
他眼更黑,嗄聲坦承。
「那不是我。」
她的手指溜到他嘴上,撫著他的唇:「你是波恩。」
看著眼前這聰明又溫柔的女人,他喉乾聲啞的聽見自己說。
「是的,我是波恩。」
波恩,是熊的意思。
但是,官方使用的拉丁文之中,熊不是這樣說的。
這裡有些人,仍說著古老的方言,那些方言存在的時間,甚至比拉丁文更早、更久。
之前她沒有多想,以為只是因為史瓦茲這個爵銜在這兒很久,以為他某個祖先,也叫波恩。
但她的以為,都不是答案。
他的名字以那古老的語言取名,是因為他根本不是史瓦茲男爵的繼承人。
「波恩。」她瞧著眼前的男人,小手壓上了他的心口,「我很高興,我嫁的男人是你。」
心頭,莫名一陣激越。
他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竟不介意這一切。
她不介意他說的謊,不介意他篡奪的身份,不介意他把她一起拖下了水。
「若被人發現,是要被砍頭的。」他粗聲提醒她。
凱揚起嘴角,摸著他的心,看著他的眼,啞聲道:「如果不是你,我早就被燒死了。」
看著裸身坐在床上,在月光下,美得不可思議的女人,他再說不出話來。她溫柔的綠眸,驚人的美,像森林之海,情不自禁的他再次跪上了床,伸手將她擁在懷中,低下頭來,親吻她,再次和她做愛,需索要求更多更多。
夏夜,更靜,更深。
月光早已離開高窗,爬上了更高的夜幕。
歡愉過後,他抱著她翻身,讓她躺到他身上,她能感覺兩人的心,一起跳著。
「你怎麼會變成領主?」
他沉默著,過往的黑暗湧現。
你這個該死的雜種!
滾!給我滾出去!老子養不起你——
滿臉鬍子的農奴恨恨的說。
兒子?
我只有一個兒子,他叫西蒙。
高傲的男人睨著他,冷酷的說。
他幾乎記不起他們的臉了,他以為他早將一切拋在腦後,原來還記得,如此清楚,一如昨日。
「母親死了。」
恍惚中,眼前好似又看到那個穿著粗布衣裙的女人,動也不動的垂掛在陰暗的屋子裡,腳尖離開了地面一點,就那麼一點而已,如此微小的距離,只差不到他拇指的寬度,她只要用力踮著腳,或許還能反悔,還能站穩。
那女人沒有。
他懷疑她根本沒有掙扎過。
「她拿了一條麻繩,上吊自殺。」
雖然早已從他先前的話語中預知了這樣的結果,她仍在聽到時,感覺一顆心被緊緊揪抓著。
她枕在他胸膛上,沒有動,只再問。
「你幾歲?」
「十歲吧,大概。」
他說著,感覺她的小手,再次撫上了他的心口。
那小手,很溫暖,熨燙著心,淡化了那在穀倉中靜默的黑暗身影。
不自禁的,他伸手撫著她柔軟的曲線,感覺她的溫暖。
在這漆黑的夜裡,一切都晦暗不清,但他能聞到她身上的香味,能感覺她如絲一般柔滑的發,她溫暖的體溫,她如蘭的吐息,和那貼著他的心跳,還有那只安撫他的小手。
波恩深吸了口氣,將她的味道深深吸入心肺中,取而代之的,把那壓抑多年的過往,吐了出來。
「她的丈夫將我趕出去,我餓了,無處可去,所以到村子裡找工作,男爵夫人看到了我,我和她兒子長得一模一樣,她知道我是那老怪物的私生子,將我帶回城堡裡。史瓦茲深信恐懼才是統治的真理,疼痛能夠讓男孩變成男人,每當西蒙犯錯,夫人就讓我穿著西蒙的衣服,代替他去接受懲罰。後來史瓦茲發現了,把我送去西方的修道院。」
說著,他扯著嘴角,道:「可惜,我不是當修士的料。」
凱聽得心口緊縮,他說得輕描淡寫,可她曉得修道院裡的修士,也不是什麼善良的人,她看見他們毆打他。
「你離開了。」
「嗯。」他深吸口氣,撫摸著她溫暖的身體,道:「我離開了,加入了軍隊,打了幾年仗。有一天,我上面的人惹了麻煩,把事情栽贓到我身上,我逃了出來,但他派人追殺我,等我發現時,我已經回到了這裡。」
說著,他頓了一頓,再吸口氣,才啞聲開口。
「我受了傷,西蒙救了我,結果他卻死了。」
「發生了什麼事?」
「瘟疫。」
她聽著他的心跳在耳邊跳動,感覺他的大手撫摸著她赤裸的背。
「瘟疫是不會挑人的,不管你是貴族,還是農奴,瘟疫一視同仁。我們染上了瘟疫,我活了下來,他沒有。」
波恩聽著自己沙啞的聲音,迴盪在室內。
「臨死前,他要我取代他。他還沒有結婚,沒有繼承人,如果他死了,這塊土地會被附近的家族佔據瓜分,而那些貴族,你知道他們是什麼樣子的。」
是的,她知道。
他們把門關起來,不在乎生活在其上的人,他們只會強取豪奪,讓人們活活餓死。
凱瞧著撫著他的胸膛,剎那間只覺心好疼、眼好熱。
為那個一再被惡意遺棄在森林裡的男孩,為那個不斷被毆打鄙視的少年,為那一個為了養活自己不得不選擇走上戰場的男人。
可即便在經歷過那麼多的事,如此殘酷的對待之後,他依然選擇承擔了這個責任。
「這是個爛攤子。」她說:「你是個傻蛋。」
「你也是。」他說:「你留了下來。」
凱一怔,心微緊,臉微紅。
「我是不得已的,我怕你回過神之後,又來搶劫我。」
他笑了,那低啞的笑聲輕輕,迴盪著,讓他的胸腔顫動,不知為何,卻讓她的眼熱了起來。
他能感覺到,溫熱的水,滑落,在他胸口。
波恩沒有低頭查看,他知道,那是她的淚.,他可以聽到她小聲的吸著鼻子的聲音,還有那幾不可聞的哽咽。
這一生,不曾和人提起過這些事,他將它們壓著'藏著,以為這樣就可以遺忘,但它們一直都在。
那個拋棄他的男人,那個拋棄他的女人,那個離地不到一個拇指高的腳尖,在心底深處積壓成又黑又硬的石頭,不曾消失過。
可她滾燙的淚,熱了心,暖了胸口,融化了那冰冷的黑暗,將那暗影變得更淺、更淡。
波恩撫摸著她,親吻她的發,在黑夜中,將這溫暖的小女人摟得更緊。
烏鴉。
有人在看他。
他懷抱著懷中的小女人,緩緩睜開眼,看見晨光中,有一隻烏鴉停在大床這頭的窗台上。
那只烏鴉體型很大,比平常的還要大很多,幾乎就像一隻老魔,它用那雙黑亮的小眼,看著他。
它在打量他,審視他。
他很熟悉那種感覺,那種被檢視、估量的感覺。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它只是隻鳥,可他卻覺得像是在被人看著。
有那麼一瞬間,那只黑色的大鳥,就這樣和他大眼瞪小眼,然後下一剎,它張開了翅膀,飛走了。
一顆黑色的石頭,孤單的被留在窗台上。
他擰眉,小心的放開了依然熟睡中的她,下床走到窗邊,將那顆石頭拿起來,握在手裡。黑色的石頭,十分冰涼,不規則的形狀,有些地方很粗糙,有些地方卻光滑如鏡。
這是她的石頭。
他見過她之前在塔樓那邊的窗台上排放它們,平常她總是將那些石頭收在小盒子裡,他知道她很珍惜這些石頭,雖然他不曉得這些石頭有什麼好,但他上次去塔樓幫她拿私人物品時,發現那盒子裡的石頭不全都是黑色的。
有一些是白色透明的,有一些微微帶綠,有一些透著暗紅,還有一些是紫色的,他認得那紫色與白色的柱狀物,那是水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