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寒冷的夜晚,她沒有讓婢女們值夜,讓她們全都回房裡去睡了,侍雨與弄梅所住的耳房就在隔壁不遠,若有什麼事,只要一拉床榻邊的絲絛,她們房裡的鈴鐺便會響起來,屆時便會趕過來。
忽地,房門被人輕輕推開,有人躡手躡腳的走了進來,來人微微停頓了下,接著藉著炭盆的火光看清了床榻的位置,輕輕移動腳步走過去。
來到床前,來人站在床畔,睇著此刻熟睡的陶涼玉。
片刻之後,他抬起枯瘦的手,顫巍巍的撫摸著她酣睡的臉龐。
就在這時,又有人悄然打開房門進來,發現屋裡竟已有人,連忙大步過來,一把揪住了先來的那人。
怕驚醒沉睡的妻子,宋憶風含怒的低聲質問,「你是何人,為何擅闖進來?」
那先來之人掙扎著想扳開提住自己衣襟的手,似有顧忌,因此也低著嗓開口,「你放開我。」
聽見對方的聲音,宋憶風微詫,鬆手放開他,那人登時慌張的扭頭往外跑去。
宋憶風也追了出去,他身手矯健,沒費多少功夫便追上那人,果真是陶涼玉先前帶回來的那位不知名的大叔。
「你究竟是誰?為何要在深夜闖進我妻子的房裡?」他懷疑此人與陶涼玉有關,因此並未太過失禮。
那男子不肯說,緊抿著唇,見前方的去路被他擋住,他掉頭朝左邊而去。
宋憶風不肯就這樣讓他離去,喊住他,「站住,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誰。」
那男人腳步略略一頓,便置之不理繼續往前走,然而卻在聽見宋憶風下一句話時,愕然的停下了步子。
「你就是涼玉的母親苦等不歸的丈夫對嗎?」
「你、你……是如何知道的?!」那男子驚愕的回過頭。
宋憶風朝他走過去,「你昨日在得知我岳母病逝的消息時,那悲傷的神情引起了我的懷疑。」
當年他被涼玉母女所救,在她們那裡養傷那段時間,得知涼玉的母親一直在等候離家出走的丈夫回來。昨日在花園時見到他在聽見涼玉的閨名時的反應,及後來知道她母親過世的消息時那哀慟欲絕的模樣,他當時便已猜到了幾分,方纔他只是試他一試,果真是他。
陶時先滿臉愧疚的低垂下頭,默然不語。
他既是涼玉的父親,便是他的岳父,故而宋憶風的神態也多了幾分尊敬。
「岳父,外頭風雪大,有什麼話我們進屋裡說吧。」他領著他走到附近一座無人住的小院子裡。
兩人在桌前相對而坐,一旁燃著的燭火照映著兩人的面容。
沉默須臾後,陶時先看向宋憶風,啟口要求他,「你別告訴涼玉,我是她父親的事。」
宋憶風有些意外,「這是為何?您不想與涼玉相認嗎?」
陶時先眼裡佈滿了難以言說的哀痛,「我……不配,我拋下了她們母女倆,沒有盡到當她父親的責任,她現在過得很好,我不想讓她知道有我這樣的父親。」
「這樣瞞著涼玉好嗎?」宋憶風暗自打量著眼前的男子,發覺此人渾身散發著一股無法形容的沉痛滄桑,不知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才令得他拋妻棄女。
他露出一個含悲的笑容,「不知道有我這樣一個父親的存在,對她而言才是最好的,你別告訴她我的事,就讓她把我當成陌生人吧。」說完這些,他站起身,削瘦的身軀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外走去。
宋憶風沒有再阻止他,他發覺這位岳父似乎滿懷著悲傷的心事,心如死灰。
沉吟須臾,他決定就如他所言,暫時不將他的身份告知妻子。
而就在這對翁婿深夜晤談的這一晚,酣睡中的陶涼玉作了一個惡夢——
那是個初春的時節,乍暖還寒的時候。
她與侍雨、弄梅正在廚房裡做著糕點,將包著餡料的麵團捏成一個個動物的形狀。
「相公喜歡吃芝麻餡的,這幾個捏成貓兒好了,免得同紅豆餡的混在一塊。」
她將要給丈夫吃的那幾個麵團捏得格外的用心,看著一隻隻白胖胖的貓兒排排站著,不禁笑得眉目彎彎。
忽地,心頭猛不防地一顫,她下意識的抬手按住胸口。
「怎麼了夫人?」一旁的侍雨見狀關心的問道。
「胸口這兒方才顫了下。」
「會不會是肚子裡的孩子踢的?」侍雨猜測。
「我只聽人提過胎兒會踢肚子,倒沒聽說會踢到胸口那兒去。」弄梅接著說道:「若是夫人覺得不舒坦,要不要請大夫過來瞧瞧?」
「只有剛才顫了下而已,沒事了。」她心頭莫名的有些不踏實,卻不知是為何,只當是自個兒多心了。
抬手撫著懷了四個月的肚腹,她輕聲對著裡頭的寶寶說道:「寶寶要乖乖呦,你爹爹很快就會回來了。」
「夫人,奴婢猜,您這肚子裡的一定是個胖小子。」侍雨笑說。
「何以見得?」陶涼玉問。
「您沒聽人家說過嗎,這尖肚生子,圓肚產女。」
弄梅笑駁,「那也不是全準兒的,當年我娘懷我時肚子就是尖的,結果我生下來卻是個女兒。」
侍雨不以為然的回道:「很多人都這麼說,還是有八成准的。」
她倒是不介意這孩子是男是女,這是她和丈夫的頭一個孩兒,她滿懷期待,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出世、平平安安長大就好。
三人談談笑笑的說了一陣,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旋即有個下人神色驚惶的跑進來稟道:「夫人,不好了,莊主他出事了。」
她驚愕的站起身,「莊主出了什麼事?」
「他被抬回來了。」
「他是傷了、還是病了?」她神色焦急的詢問。
「莊主他、他……死了!」那下人說完,低下頭抹著淚。
「死……了?!」她整個人呆住,懷疑自個兒聽錯了。
侍雨驚問:「袁子,你說莊主死了,這怎麼可能?這話可不能胡說!」
那下人著急的表示,「我沒有亂說,是二爺和九叔他們幾個把莊主給抬了回來,現下人已送進了房裡,管事讓奴才來請夫人過去。」
「莊主正值英年,怎麼可能就這麼去了呢?」侍雨仍不敢相信他所說的話。
陶涼玉也不相信,她跌跌撞撞的往外走,臉色煞白,不停的在心裡告訴自己,絕對不可能,一定是那人說錯了。
相公身子一向健朗,怎麼可能會突然死了呢,她不相信。
回到寢房,看見宋憶辰、吳天瞬和方九他們幾個人圍在床榻前,屋裡還傳來李昭宜在哭泣的聲音,她停住腳步,不敢再前進一步。
吳天瞬看見她,抹著淚上前稟告,「夫人,莊主他……去了。」
她退後一步,臉上的神情整個凍凝住了,「不可能,你們在騙我!」
宋憶辰上前,一臉哀痛的表示,「嫂子,是真的,大哥他真的去了。」他接著說明經過,「先前他正在糧行同咱們商討事情,突然間神色痛楚的按住胸口,倒了下去,待咱們找來大夫時,已來不及,就這麼撒手去了。」
她駭然搖頭,不願相信他所說的話,「我不相信,連你也來騙我!」
「我沒騙嫂子,我知道大哥突然這麼走了,嫂子一時之間難以接受,但事情已經發生,您來見見大哥最後一面吧。」宋憶辰勸道。
她面無血色,一步一步退到門外。
方九見狀,也跟著勸說:「夫人,莊主走時心頭必定仍記掛著您,到這會兒兩眼還不肯闔上,您不見見他,他怕是無法走得安心哪。」
跟來的侍雨與弄梅抹著淚扶著她,這會兒她們無法不相信莊主是真的去了的事,「夫人,您就去見見莊主吧,不要讓他走得不安心。」侍雨哭著相勸。
「他不會死的,他沒有死,你們全是在騙我。」她大吼著撲到床榻邊,望著暴瞪著雙眼的丈夫,拚命的搖晃著他,淒厲的喊道:「相公,你醒醒,你不要嚇我,你知道我膽子小禁不得嚇;你快點醒來,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不管……」
彷彿是已見到了她,他睜著的雙眼徐徐闔上了。
她撫摸著他冰涼僵冷的面容,抱著他的屍首慟哭。
「你醒醒,相公,求求你醒醒……」
陶涼玉淚流滿面,從惡夢中驚醒過來,想到先前那可怕的夢境,她驚慌失措的下了床榻,想去見他一面。
她心緒惶亂,就這麼赤著雙足,打開房門,往外走去。
兩腳踩在冰冷的雪地裡,她感覺不到冷意,此時她一心焦慮,只想快點見到丈夫,她要確定他安然無恙才能放心,突然間,腳下絆到了什麼,她冷不防摔倒在雪地上,她試著想爬起來,但腹部傳來一陣劇痛,令她再跌了回去,她緊緊按著腹部,孩子、她的孩子——
「來人,快來人呀……」看著下|身滲出的血,她驚恐的喊叫。
第7章(2)
宋憶風緊繃著下顎,臉色鐵青陰鷙的站在房門外,他不敢相信,他才走了那麼一會兒,她竟然就出事了,此刻性命垂危,幾名大夫正在裡頭救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