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結束,暴風雨暫時止歇。齊元竣必須收拾斷垣殘壁,好好善後。
「齊總,關於雜誌社那邊,我已經跟彭總編通過電話,他願意刊登後續澄清的報導,想要安排跟您直接對談,做一個專訪……」特助靠了過來,低聲報告著。
齊元竣本來已經大步跨出會議室,此刻站定,略轉過臉,一雙銳利的眼眸直視著特助。眼神如電,令人忍不住瞻寒。
「程特助,我想請教你。」他的語氣和藹可親,卻像是藏著尖銳的冰錐,刺進特助的耳中、胸口。「請問,為什麼劉董事會知道方小姐『其貌不揚、個子矮小、私立大學畢業、學歷能力都很普通』?」
「啊,這……」一向伶俐又有條理的程特助,有如被冰水迎頭淋下。他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一時之間,突然喪失了語言能力。
被……被發現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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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初上時分,方韶娜在遊蕩了一整個下午之後,才像孤魂野鬼一樣,悄悄飄進了已經沒人的雜誌社。
她沒吃飯、沒喝水,幾乎是沒停地走了好幾個小時,已經呈現輕微脫水的狀態,但她中午出走時根本什麼都沒拿,包包還在辦公室,非回來一趟不可。
辦公室又靜又暗,簡直像是鬼屋,只有總編辦公室虛掩著的門縫裡透出光線。
不只光線,還有說話聲。
方韶娜像是有趨光性的昆蟲,緩緩的,無聲無息地往那個方向靠近,直到可以聽見裡面壓低聲音的交談。
「……你這幾天先盡量不要進辦公室,方韶娜看起來很可愛,不過發起脾氣來很可怕的。等風頭過去了,方韶娜氣消了之後再說。」彭志磊猶有餘悸似的交代著,「你的獨家獎金我會直接匯到帳戶,在其他同事面前,請務必低調,千萬不要讓別人知道。」
「我懂啦!」攝影大哥胡中祥非常愉快地一口答應,心情好到忍不住開玩笑,「不過這次要發獎金,也該發給韶娜才對,她從齊總房間出來的偷拍照,可是全台獨家,大家都眼紅死了!我到現在還不敢相信,像齊元竣那種條件的男人,會跟她搞在一起。」
「趁新鮮玩玩而已,韶娜沒有勾小開的本錢跟手腕。」彭志磊回應。
突如其來的匡當巨響,伴隨著刺耳碎裂聲,把總編辦公室裡密談著的兩人嚇得跳起來。
他們迅速回頭,發現本來堆放在外面桌上、一整落捆得好好的雜誌樣書,此刻在他們面前散落一地;總編辦公室的毛玻璃門,整扇被書給砸破,碎片灑了滿地。
而方韶娜正站在一片狼藉中,彷彿雅典娜,全身燃燒著戰爭之火。
什麼都不用說,嬌小個兒的她,光是站在那兒,就讓兩個見識過社會百態的大男人膽怯詞窮。若不是心虛,那就太奇怪了。
「韶、韶娜?妳、妳怎麼……為什麼……」
「無恥!」方韶娜嬌嫩甜蜜的嗓音,此刻氣得發抖,怒斥她的上司、同事。
「喂,妳怎麼罵人啊?」攝影記者胡中祥從驚嚇中回神,迅速頂了回來,黝黑的臉上帶點流氣,「拜託,又不是剛畢業來實習的小朋友了,企業小開的風流紼聞,我們天天都在寫啊!幹嘛心疼成這樣?做了就不要怕人寫嘛!」
「既然理直氣壯,那為什麼報導不掛你的名?為什麼不敢承認是你寫的!」她氣得想把旁邊桌上的茶杯、文件夾等拿起來狠狠丟過去,砸死這兩個無恥的爛人!
「老總的意思啊!他說掛我的名會被昱東告,但掛妳的就安全了。他料準齊總跟妳在交往,就算不念情分,也會怕更多私事被妳寫出來吧,所以不會告妳。連這也不懂?妳也太嫩了。」
彭志磊在旁邊猛清喉嚨,試圖攔阻、打斷胡中祥,結果口沒遮攔的胡中祥還是全部講完了,把方韶娜氣得臉色發白,眼圈都紅了。
她手裡緊緊握著旁邊掛報紙的長木夾,那東西要是揮過來,可不是開玩笑的,彭志磊趕快溫言安撫,「韶娜,我瞭解妳現在情緒有點……激動,不如這樣,妳先回去休息吧,這幾天放妳特休,等下禮拜風頭過了以後,再回來上班。」
「對啊,一整個下午,一堆認識的同行都打來要問情況、問能不能用照片,要採訪妳,這次妳真的紅了!」胡中祥居然還有點羨慕的樣子。
方韶娜一直在深呼吸,用力克制自己想嘔吐、想尖叫、想揍扁面前兩個爛人的衝動,忍得她全身發抖。她逼自己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我這幾天,會寫一篇澄清報導。下一期,要用。」
「澄清?澄清什麼?」彭志磊警覺地反問,「有什麼問題嗎?」
有什麼問題?他還有臉問?
「第一,這期的報導不是我寫的。第二,齊元德的狀況至今不明,我們也沒有掌握到任何證據,報導寫的全是揣測跟聽說。第三,我不是被刻意安排去接近齊元竣、在他身邊搜集資料的所謂『特派記者』。從頭到尾都不是,我也沒有用過他私下說的事情來發新聞。就是這樣,全文要照登,一個字都不准改。」
「不要鬧了!哪有可能給妳這樣亂搞?雜誌社不是妳開的!」胡中祥聽著,忍不住吼叫起來。
「我是總編,我決定稿子怎麼寫、用不用。」彭志磊這時候又拿出總編的威嚴了。「報導已經出刊,搞什麼澄清後續都是自打嘴巴,完全沒有必要。」
方韶娜怒到了極點,反而笑了,只是那笑意根本不像平常開心甜美的模樣,而是冷冷的、如北極的寒冰,「是嗎?那很簡單,我相信本社不刊,會有別的雜誌社、媒體對我的報導有興趣。」
「容我提醒妳,入社時簽的合約裡面,有聲明不能為其他媒體寫稿,就算離職後,五年內也不得到相同性質的媒體工作。妳就不怕我告妳違約,讓妳在媒體界無法立足?」
她笑了笑,明亮的眸中,燃燒著怒火。「很好,我們試試看!」
說完,她轉頭抓起自己的包包就走,還走不到門口,就又被叫住。
「等一下。」
以為他們回心轉意,改變態度了嗎?那就大錯特錯。
「妳要走可以,但不能帶走公司裡的東西。」彭志磊腦筋動得很快,「所有的採訪用器材、隨身碟、書面資料,甚至妳用的公務手機,統統都請妳留下來……包包也請讓我們看一下。」
方韶娜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她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吐出來。把包包打開,看了一下。
她只拿出小妹塞給她的兩本小說,以及她自己的皮夾和鑰匙,然後把整個包包放在地上。
不要了,她什麼都不要了。連回頭看也沒有多看一眼,就這樣走出了她工作五年的辦公室。
「……還不是陪睡搶新聞,還搶不到獨家!耍什麼小姐脾氣?」
最後,就是身後胡中祥的這句話,像是惡毒的蛇一樣,鑽進了她耳中,也逼出了她的眼淚。
在一個人的電梯裡她不斷落著淚,直到出了辦公室所在的大樓,孤身走在入夜的街頭時,她哽咽得幾乎沒辦法呼吸,喉頭、鼻子都塞住了。
她要找齊元竣!那個總是微笑寵愛她、疼她逗她、從不給她看憂慮或煩心面貌,是非紛擾留在外面,不管什麼事都一肩承擔起來的偉岸男人。
她好想見他,就算只聽他說說話也好,他一定有辦法哄得她破涕為笑。
到這時候,方韶娜也清楚認知,在這世界上,超越了外在條件、社會的期許……真的會有一個受了委屈就想投奔的歸宿,只因為對方在乎,把自己放在心上。
她的歸宿,就是齊元竣。
她哭著找不到電話,像是無家可歸的孩子,在街頭慌亂行走。現在手機盛行,公共電話已經越來越少,她也沒有電話IC卡,又不敢進便利商店,投幣式的公共電話更是一機難求到荒謬的地步。
走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看到一台破舊的藍色投幣式電話,她顫抖著取起話筒,模糊淚眼中,她撥了齊元竣的手機號碼。
接通,那是冷若冰霜的程特助。
「對不起,齊總沒有空接電話。」他當然聽出方韶娜的哽咽,卻一個字都沒問,也沒有多說,機械似地回絕了。
「那他什、什麼時候才、才會……」她哭到講話都結巴了,上氣不接下氣,狼狽不堪。路邊偶爾經過的行人或機車騎士,都好奇地多看她兩眼。
「不清楚。齊總最近會很忙,因為某篇報導的關係。我接到的指示是,齊總目前不方便跟記者直接接觸。所以,方記者,請不要再打這支私人手機,有事的話,請與本集團的公關室聯絡,謝謝。」
語音信箱式的回應結束,程特助便逕自收了線。留下這一頭緊握著話筒的方韶娜,終於忍不住哭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