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留下的畫如果要重裱,恐怕得費一番工夫,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才能決定怎麼做。」
結果她還是碰觸到傷口,餘恨知的笑容更嘲諷了。
「我還能有什麼意見?我根本什麼也不懂!」只懂得付錢。
「既然不懂,幹嘛買這麼多字畫?」她也不懂,對她來說這根本不可思議,而且覺得好笑。
「我也不知道自己買這麼多字畫做什麼。」餘恨知乾笑。「不是很明白……」
說到最後,他的眼神又放空,表情又茫然,彷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或者說是又回到八年前獲得第一幅「名畫」的當頭,那般興奮不知所以然。
「你府裡不是還有很多字畫嗎,你打算怎麼處理?」她能明白他為什麼買下這麼多字畫,整個大明國都熱中收藏,其中以古書法名畫為第一,石刻次之,三代之鼎彝尊疊又次之,漢玉杯塊之類再次之,所有富貴之家都會收藏古字畫,他既名列京城五霸,當然也不能免俗,定要收藏。
「沒錯,我府裡還有很多字畫,是得好好處理一下……」他茫茫然地望著上官雲中,靈機一動。「上官姑娘,你能不能幫忙處理?」
餘恨知把主意打到上官雲中身上,又嚇了她一跳。
「你要我幫忙處理?」她小嘴微張,沒想到他還有這一招。
「是。」他不想再去麻煩閔斯珣或任何人,太難堪了,他丟不起這個臉。
「可是,我的店面很小,恐怕放不下全部字畫。」他曾說過還有一庫房的字畫待裱,昨天運來的幾口箱子已經塞得她這家小店不得動彈,若全部載來還得了,肯定得排到店外,收拾也麻煩。
「所以在下才想請上官姑娘到寒舍幫忙區分真假,八年來總管也介紹我買了不少字畫和書籍,我怕那些字畫書籍全是假的,所以無論如何還得請上官姑娘幫忙鑒定才行。」字畫還好辦,頂多就占一座庫房。但書籍可就難處理了,幾萬冊的藏書,光裝箱就得出動所有家僕,況且是運送?
經餘恨知這麼一提,上官雲中才想起他那座平地而起的藏書閣,巨大得跟座城門一樣,分了好幾層。
「你到底收藏了多少書?」以他連字畫都是一車一車買的性格,肯定不少。
「三萬五千多冊,還在繼續增加之中。」糟糕,不久前總管才幫他買進的那兩百冊藏書,該不會也是假的吧,他是不是又被騙了?
果不其然,餘恨知的收藏極為嚇人,隨便一開口就是以萬計算,聽得她這個只有幾百本藏書的小老百姓,不免張大眼睛。
坦白說,比起字畫來,她更懂得鑒定古書,在尚未搬到京城之前,她家在蘇州就是從事刻書業,是當地有名的刻書坊,因為發生一些事故,她和哥哥搬到京城以後改做裱畫業,從此絕口不提往事。只有少數幾人知道她的過去,而這些人的口風都緊得很,她也不必擔心,唯一教人不放心的是蓮兒那張大嘴巴,但經過這次教訓以後,她也收斂不少,不敢再亂說話,反倒是上官雲中自己忍不住好奇,想一窺究竟。
普天之下,最大的藏書閣應當屬鄞縣的「天一書閣」,閣分兩層,上層不分間,通為一楹,閣前還挖了個水池名為「天一池」,為的就是防止火災。歷代以來的藏書家,為了保存書籍,無所不用其極,就怕丟書或毀書。這些藏書閣,沒有關係進不去,主人也不對外開放,如今有機會進到京城最大的藏書閣,說她不興奮是騙人的,餘恨知確實引起她的好奇。
餘恨知草包歸草包,洞察人心的功夫倒是一把罩,十分懂得把握機會。
「拜託你了,上官姑娘,我真的需要你的幫忙。」他並且懂得適時低頭,利用上官雲中的同情心,達到目的。
上官雲中不是傻子,他存什麼壞心眼她也十分明白,他八成是想藉此機會親近她,博得她的好感,最終目的還是想說服她賣雲中書,這才是他裝可憐的主因。
「好吧,我答應你。」頂多大家來打太極拳,論拳法她也不輸人,有信心能夠打贏。
「我對你有些什麼書也感到好奇,順便去瞧瞧好了。」幾萬冊的藏書,總會有幾部書是值得一看的吧?總不會這麼倒楣,通通都被騙。
上官雲中的回答令餘恨知喜出望外,貝齒頻露。
說實在話,他笑起來真的挺好看,很吸引人。
不過她同時也很想請他換件袍子,他今天又穿一身花綠來,閃閃亮亮好像孔雀。
「上官姑娘,小的奉命來接你進府了,請上轎。」
次日,鋪子剛開門不久,余家的轎子便出現在水雲齋的店門口,欲迎接上官雲中入府鑒定書畫。
上官雲中張大眼睛,瞪著用紫檀木精雕而成的花轎,心想餘恨知還真是不浪費時間,一大早就上門擒人。然而真正教她目瞪口呆半天說不出話的,卻是那片亮到會射傷眼睛的轎簾,他不曉得打哪兒弄來一疋亮錦,紫得沭目驚心不說,就連上頭的「余」字都是用同等亮度的金線繡成的,整個感覺就是「閃」,俗麗得要命。
「上官姑娘,少爺已經在府裡頭等你了,請你快上轎。」余家的轎夫見她半天不動於是催促,上官雲中實在很難開口說她壓根兒不想上轎,怕自個兒萬一上了轎,也開始變得俗氣。
「呃,上官姑娘……」轎夫為難地看著轎子,不曉得轎子出了什麼問題,讓上官雲中一直瞪著它瞧。
「走吧!」她輕歎一聲,認命上轎。在掀開轎簾的時候,差點被太陽的反光照花眼睛,這片轎簾,真是亮得可怕。
「你們瞧,是余家的轎子,真是俗氣……」
一路上都有人盯著上官雲中搭乘的轎子大聲批評,幸好她從頭到尾都不曾掀開轎簾看路人的反應,不然大概會羞愧死。
四人大轎抬呀晃呀終於也來到余府,上官雲中已經迫不及待下轎。
只是,聳立在眼前的氣派大宅,似乎也沒有比轎子高雅多少,一樣是金碧輝煌,到處金光閃閃。餘恨知對於閃亮的東西似乎特別有興趣,什麼東西都要加金粉、漆金光,就連掛著的絲幔,也是亮得不得了,而且大紫大紅,看得她只有一個感想——可怕!
「上官姑娘,你終於來了,我已經等你很久了。」餘恨知一聽見她下轎的聲音便出來迎接,態度很是慇勤。
上官雲中打量他興奮的表情,充滿笑意的嘴角已經完全看不見昨日的沮喪,心情轉換的速度快到令人咋舌。
「要不要喝茶?」餘恨知禮貌地詢問上官雲中。
「我不是來作客的。」她搖頭。「把事情辦妥了以後,我還得趕回店裡做事,沒有多餘的時間逗留。」
「不是還有女僕幫忙嗎?」他想起蓮兒和她臉上的疹子,有點覺得對不起她。
「蓮兒只能幫忙看店,萬一客人真有什麼問題,她沒辦法應付,還是得由我出面解決才行。」所以最好速戰速決。
「我記得你還有個哥哥,他不能幫你嗎?」他向人打聽過她的身世,結果什麼都沒探到,只知道他們兄妹倆於兩年前從蘇州搬到京城,在府學胡同落腳以後開了家裱畫店「水雲齋」,和閔斯珣的媳婦頗有交情,除此之外就沒別的。
「交給他看店我更不放心,他只會破壞客人送來的字畫……」她說話的聲音小到不能再小,但是餘恨知天生耳尖,再細碎的呢喃他都聽進去,並且十分好奇。
「怎麼回事兒?」破壞字畫?
「啊?」瞧見他疑惑的表情,上官雲中才驚覺自己無意中失言,於是趕緊轉移話題。
「咱們要在哪兒鑒定字畫?」糟糕,說太多了。
「書房。」餘恨知有趣地打量上官雲中不自在的表情,發現她有不少秘密都隱藏在平靜的表象裡,值得挖掘。
餘恨知的書房,就像余府其他的房間一樣很大、很豪華、也一樣俗氣。上官雲中始終想不透餘恨知那顆腦袋是怎麼長的,書房顧名思義就是讀書的地方,結果他在條案兩邊各擺了一個碩大的金盤,光躲太陽的反光都來不及了,哪還能把心思集中在書本上?
基本上,她認為這間書房比較像衙門的前堂,尤其那兩個直立的金盤,簡直就和堂上的銅鑼無異。
「鏘!大人升堂了。」滑稽又可笑。
「這邊、這邊,通通搬到這裡!」餘恨知指揮下人將庫房內的字畫,搬到黃花梨龍紋牙頭畫案邊放好,上官雲中這才鬆了一口氣,幸好不必在兩面金盤之中鑒畫,不然她會瘋掉。
「你真的很會買。」卷軸的數量多到令人歎為觀止,不知該說什麼。
「是吧?我真的很行。」餘恨知得意洋洋,京城的有錢人很多,但要出手像他這麼大方的,數不出幾個。
「我不是在讚美你。」上官雲中兩邊的太陽穴隱隱作痛,不曉得該怎麼矯正他這種「數大便是美」的觀念,恐怕要費些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