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泫然欲泣的臉龐,讓他心疼到無言以對。他知道,大學生活是多采多姿的,現在原該是她盡情享受青春的時候,卻毀了,毀在他手上。
「我急壞了,口氣重了點,對不起。」他將她攬進懷裡,輕撫她的髮絲。他都快承受不住了,何況是她?他不想剝奪,但他們都身不由己。
姜滿紅靠在他的肩窩,無聲啜泣。原來,結了婚,代表的不是Happy ending,而是一個開端,擁有的不是愛情,不是甜蜜,而是生活壓力。
她沒臉跟父母抱怨,也不能老是打電話跟兩個姊姊宣洩,更無法跟同學訴苦,她只能把一切壓在心裡,後悔著當初的輕忽。
「妳去洗澡,先去睡。」他怕她太累。
他的溫柔,讓她心裡更難過。他把一切事情都自己扛下,他又能找誰傾訴?他的研究所、他的未來,為了扛起這個小家庭,他根本無暇顧及。
「你辭掉幾個家教好不好?媽說會幫我們,你只要專心準備考研究所就好。」每次半夜醒來,都看到他還坐在書桌前,她好捨不得。
「我再看看。」語意是退讓的,心意卻是再堅定不過。這是他的責任,敢做,他就必須有承擔的自覺。「答應我,別再讓我擔心了。」
「嗯。」她只能點頭。
那時候大姊是怎麼熬過來的?她有他伴著、保護著,仍覺得好痛苦。
如果,能回歸原點,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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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和日麗,是個適合出外旅遊的好日子。
一群大學生嘻嘻哈哈地出了內灣火車站,一邊逛著,一邊拍照。
走在後頭的姜滿紅心情不是很好,向來活力十足的俏臉沒了笑容。
她有點後悔參加這次的班游。
早上她起床時,牧原已經弄好準備要出門。星期假日他排了滿滿的家教,連想賴個床都沒辦法。她騙了他,說今天要和同學去圖書館找資料,他沒說什麼,只是要她早點回來。
他知道她在說謊嗎?沒拆穿她,是因為已經懶得講了,還是對她仍存有一些信任?姜滿紅歎了口氣。
老天爺其實很幫她,懷孕十八周,她很少孕吐,纖細的身子是俗稱的能藏肚,微微隆起的腹部,只須穿著稍微寬鬆一點的衣服就能掩蓋得不著痕跡,除了他和父母不時的嘮叨提醒著她的身份,她和一般的大學生根本沒有兩樣。
牧原罵得沒錯,她知道自己任性,也知道他承擔了多少的壓力,她不該再讓他擔心,但她的心,卻靜不下來。只要一想到生下寶寶後,生活會變得多恐怖,她就心生寒意,只想逃,希望藉著還能保有的單純生活,多逃避一些日子。
像惡性循環,越逃,她越愧疚,越愧疚,她就越逃避,弄得牧原不高興,爸和媽也老是念她,她該反省的,卻反而惱羞成怒怪他們為什麼只會指責她,發過脾氣後,深沈的自責又讓她好難過。
她決定了,以後的活動她不會再參加了,等期中考後,她會先告訴幾個要好的同學自己的狀況,牧原已經毅然決然地為未來做準備,她也要有所擔當。
「滿紅,發什麼呆?」同學見她落在後頭,過來拉她。
「沒有,肚子悶悶的,可能吃壞東西了。」姜滿紅勉強揚笑,沒讓同學看出隱藏的心思。
「要不要緊?拉得很嚴重嗎?」同學關心問道。
「拉肚子的話我就不來啦!」早上她覺得肚子痛,疼痛一陣一陣的,上了幾趟廁所什麼都沒拉,以為只是腸絞痛,也就不以為意。
「喂!快過來合照,動作慢的不等你們喔!」開始排列陣式的同學們大聲喊。
「快、快!」姜滿紅拉了同學過去,對著鏡頭揚起開心的笑。
逛老街、吊橋、日式木造建築的派出所,拍下一張張歡樂的照片。中午,一群年輕小朋友都餓了,進到預約好的仿古餐廳準備太快朵頤。
坐在椅上,姜滿紅開始覺得渾身發冷。從剛剛開始,她的肚子就一直在痛,痛得她額冒冷汗。
「我去一下廁所。」對身旁的同學交代,她往廁所走去。
昨天她沒有吃什麼怪東西啊……努力回想,她機械性地上著廁所,蹲了會兒,還是沒拉肚子的感覺,她歎了口氣,起身正準備沖水,瓷白馬桶上的斑斑血跡頓住了她──
不可能……她怎麼可能還會有MC?她抽起衛生紙擦拭下體,那染紅紙張的血艷,讓她的手都顫了。
不、不……她胡亂把褲子拉上,踉蹌衝出廁所。
「幫我叫救護車,快、幫我……」那慘白如紙的神色和慌亂無主的表情,把原本歡笑談天的同學全嚇傻了。
見沒人動作,她急得淚水奔流而下。
「我懷孕!」姜滿紅嘶喊,虛軟跪坐在地,雙手環住腹部,卻阻止不了那像是有東西自她體內逝去的冰冷感覺。「我的寶寶……不要,快救救他,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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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牧原接獲通知趕到醫院,一進急診室入口,看到外頭等著一群大學生,個個神色木然,或坐或站,一片沈默。
「你們是滿紅的同學?」他趕緊過去,俊逸的臉龐滿是心焦。「我是她老公,她在哪裡?」
「我們不知道她懷孕,我們真的不知道……」被他問到的人,慌得語無倫次。
簡牧原沒心情安撫他,奔到櫃檯前,改問裡頭的護士小姐。「請問姜滿紅在哪裡?我是她先生。」
「等一下。」護士看了他一眼,轉頭對另一個護士喚道:「姜滿紅的家屬來了,妳帶他去找吳醫生。」
簡牧原心覺有異。通知他的緊急電話,說的並不清楚,只說滿紅有流產的徵兆,要他盡快趕來。但為什麼不是先帶他去見滿紅?有什麼事,需要先對他告知?
「請跟我來。」護士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
簡牧原寧定心神,強迫自己無視那股難以抑制的不祥念頭,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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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段過程,姜滿紅一直很清醒。同學們驚訝的表情,週遭的人來來去去,她都知道,清醒到感覺寶寶離開她,清醒到醫生說的話,一直在耳畔迴響。
[醫學統計,有15%──20%的孕卵會發生自然流產,流產的原因有很多,一般的生活作息、到郊外走走,並不是造成流產的因素。姜小姐,這是一種人體的自然淘汰現象,妳別自責,別覺得是自己的錯,要放寬心……]
不,是她的錯,她曾動過那樣的念頭──如果沒有他,她就能回到過去的生活……姜滿紅蒙住臉,強烈的愧歉讓她心痛如絞。寶寶聽見了,所以他犧牲自己,成全了她……
旁邊傳來輕微的聲響,她放下手,看到簡牧原坐在床旁的椅上,頭低低的,面無表情的俊容讀不出情緒。
一看到他,姜滿紅咬唇,怕自己會痛哭失聲。
「……妳知道了?」良久,他輕輕開口。沒有怒聲責罵她的欺騙,也沒有懊惱怪罪她的不小心,口吻輕淡得像不帶有任何意義。
他的反應,凍住了她,凝在眼眶的淚,落不下來。「嗯。」她用盡力氣,只發得出這虛軟的音。
簡牧原沒再說話,他看著自己置於膝上的手,下意識地重複握與放的動作,腦海裡一片空白。他該給她一個擁抱、一些安慰,但身體四肢和思想斷了線,他只能坐在那兒,什麼也不做。
這些日子,很短,卻漫長得像沒有止境。他向來平順的生命起了變化,讓心愛的女孩懷孕、結婚、為生活奔忙,連串的考驗讓他無暇細想,只是咬著牙承受一切,突然間,沒了,造成這一切的元兇說他不玩了。
第一個浮上腦海的念頭,竟是解脫。
該死的!簡牧原倏地握緊了拳。
他該難過、該痛心疾首,他卻只感到解脫!即使只是一掠而過,他很清楚自己動過這樣的念頭。他可以不用再為多存一些育兒基金而不要命地打工,可以撥出時間去準備荒廢已久的研究所考試,不用再每天忙到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原來,這才是真實的他,所謂的肯負責只是種假象,他怨未來全被打亂,卻故作高潔,擺出一副心甘情願的模樣,狡詐到隱藏了心思,連自己都瞞過了。
這樣的他讓人噁心得想吐!簡牧原的唇抿得死緊,強烈的情緒幾將他撕裂。
姜滿紅躺在床上。她沒有勇氣去看他的表情,只能看著他的手,一直看著。
明明他就坐在身邊,伸手可及的位置,那距離,卻像是世界的彼端,遠得讓她伸不出手。為什麼不罵她?就算打她都好,別不說話,別只是坐在那兒……心在激狂吶喊,期待那雙溫暖的大掌可以越過距離,碰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