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密轉臉看她,無奈地輕輕一歎。
「婉露,我聽說侍寢過的宮嬪,凡無子女者都會被送往『無塵庵』修行。」
「『無塵庵』?那是尼姑庵嗎?」花婉露悚然。
曲密緩緩點了點頭。
「進了『無塵庵』,還能再出來嗎?」一旁的宮嬪惶惑地問道。
曲密搖了搖頭。「聽說是不能,要削髮為尼,一生為先帝守節。」花婉露掩面發出了淒絕的哭聲,曾侍寢過的宮嬪也禁不住陪著哭起來。
「 那沒有侍寢過的呢?」另一旁的宮嬪心急地問。
「送到先帝陵墓守陵,朝夕供奉,事死如事生。」曲密幽幽低歎。這也是她的命運了。
「不,我不要守陵!」那些未曾奉召侍寢的宮嬪們嚇得花容失色。
「守陵也不是守到死吧?進『無塵庵』削髮為尼、為先帝守節可是一輩子吶!」有人抽泣著說道。
曲密苦笑搖頭。「本朝宮制,守陵到死。」
「什麼?!」
原以為命運比入尼姑庵好的宮嬪們驚愕不已。
「除非有犯下大罪的宮嬪被送到陵墓守陵,也許能換得離開,又或者皇上大赦天下時,能有機會回家,否則就必須守陵到死。」
在曲密進宮之前,父親給她讀過內宮制,在宮中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都要她謹記在心,沒想到才進宮不久,最壞的結局就讓她遇上了。
「至少守陵還能有點希望,削髮為尼那是一點希望都沒有的,我寧可去守陵也好過削髮為尼!」花婉露哽咽地哭道。
宮嬪們也忍不住低聲啜泣。對她們來說,守陵和進「無塵庵」其實都同樣令人灰心絕望,她們的青春從此不是相伴青燈古佛,就是送進陰暗的陵墓裡服侍先帝的幽魂。
曲密心口沉甸甸的,轉過頭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自己的人生彷彿在先帝駕崩的那一刻起就墜入了陰暗的深井之中,從此再也不見天日了。
此時的曲密並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正在想辦法救她一命……
%%%%%%%
夜已經很深了,前廷議政大殿上燈燭煌煌,殿側垂著明黃色的繡緞帷幔,在燈燭映照下泛著明亮的光暈。
曲遊藝靜靜跪伏在大殿中,而應雅束背對著他,若有所思地凝望著帷幔上繡著五爪飛龍,許久不發一語。
「皇上……」曲遊藝不安地低喚。
應雅束淡淡一笑道:「曲大人告老還鄉,只為求朕暗中放你女兒回家團圓?曲大人實在給朕出了難題。」
「皇上,小女方才入宮未久,待先皇斂葬後便要送入尼姑庵或是送去陵墓守陵,她才剛剛滿十八歲,臣實在不忍心見自己的女兒年紀輕輕就要入庵為尼。臣願告老還鄉,不求一官半職,只懇求皇上讓小女回家團聚。」
曲遊藝深深叩首。
「曲大人,朕才登基不久,最需要你這樣明哲知理之臣幫朕的時候,朕怎麼可能放你回鄉?」
應雅束轉過身,彎身扶起他,
「曲大人,你想要曲密回家並不難,朕可以下一道密旨,暗暗將她送回你家就行,而你依然留在朕身邊輔政,依然當你的戶部侍郎,行嗎?」
曲遊藝目視著他,肅然說道:「皇上,這一年來,臣竭盡心力相助,正是因為皇上具備一代明君特質,然而也因為臣知道皇上太多的秘密,對皇上而言無疑是潛在的威脅,而朝廷大臣中仍然有太子的黨羽,日後有可能抓住臣的什麼把柄而來要脅皇上,臣不希望將來有機會被人利用來傷害皇上,所以懇請皇上允臣之請,讓臣告老還鄉,永不從政,這樣一來,臣洩不了皇上的秘密,於皇上而言少一樁隱憂,皇上與臣的君臣之情也得以保全。」
應雅束低眸冷冷地淺笑。
自古以來,歷代君王駕馭有功將臣的策略就是封官晉爵、予以重賞,然而知道最多秘密的心腹也正令帝王最為忌憚,若遇殘酷無情的君王,功勞愈大者愈有殺身之禍,欲必除之而後安。
曲遊藝為官多年,知道什麼樣的選擇對自己最好,所以急流勇退,保全自身。
應雅束自幼熟讀史書,深深明白不同性格的將臣會對政途做出不一樣的選擇,童弼爭取賞賜榮寵,而曲遊藝卻選擇辭官,在性格上他自然欽佩曲遊藝,然而眼前的局勢,他卻必須更加倚賴童弼維護皇權。
「朕冊立童將軍之女為後,又對他大加封賞,曲大人卻什麼都不要,一心辭官歸隱,在曲大人心裡,是否已認定朕並非認得寬厚的君王?」他本來就不是個溫良恭儉的人,卻也還不至於到殘酷無情的地步,可是曲遊藝卻對剛登基為帝的他就開始不信任起來,冷笑之餘,心底對他的感激之情也慢慢冷了下來,彷彿燃盡的余灰,湮滅之後再無蹤影可尋了。
「臣若只重看那些封賞,必會輔佐太子而不會相助皇上了。臣相信,皇上一定會成為仁德寬厚的君王。」曲遊藝輕聲答道。
應雅束冷笑。
「這就是曲大人深思熟慮之後的結果?」所謂的明哲保身,對他而言不過是種合理的自私罷了。
「是。臣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在皇上登基之後就不再繼續為官。臣對皇上別無他求,唯一的懇求是求皇上放小女出宮。」
曲遊藝恭謹地低首,他當然不會讓應雅束知道,自己對他的不信任起始於看到太子倒臥在血泊中的那一幕。
親兄長都能毫不猶豫殺掉的人,對臣子又怎會心慈手軟?
「好吧,朕准你所求。」
應雅束並不知道曲遊藝心中對他的質疑,同意放他女兒出宮,也算是報他的相助之恩。
「臣叩謝皇上恩典!」
曲遊藝鬆了口氣。
應雅束遙望著宮外重重殿宇,問道:「你打算何時辭官?」「那日在西苑無極殿前,率先高喊朝拜新君的人是臣,未免落人口實,辭官之事自然是愈快愈好。」
應雅束緩緩點頭。「委屈曲大人了。」
「皇上萬萬不可這麼說,臣只是識時務罷了。他日皇上若微服出宮,請到臣的老家走在,讓臣有機會迎接聖駕。」曲遊藝再度深深叩首。
「好,朕答應你,若有機會的話……」
應雅束淡淡允諾,目光卻不再看他一眼。
此時,他已高高坐在皇位龍椅上,看似天下江山什麼都有了、什麼都得到了,然而他失去的卻可能更多。
與他有血緣關係的人都不在了,他要娶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為妻,一年來倚重的大臣對他失去了信任……
一陣夜風吹來,吹起垂地的明黃帷幔,眼前一片金黃燦斕,空曠的大殿中彷彿只有他一個人,只有他孤身一人……
%%%
先帝喪儀在不安和疑惑中悄悄度過,發引前,舉行了「辭奠禮」,「辭奠禮」之後,先帝棺槨便要抬往陵園,安置地宮。
忙碌了近一個月,應雅束才有精力處理先帝遺妃的問題,也一直到此時,他才想起了彤雲宮內的曲密。
「穆良,彤雲宮內的宮嬪應該如何處置?」
他的長指輕叩御案,瞥了眼侍立一旁的內監總管。
「會皇上的話,按宮制,侍寢過的宮嬪送往『無塵庵』落發修行,未曾侍寢過的宮嬪送往先帝陵園守陵。」
穆良輕聲答道。
應雅束端起案上的香茗輕啜一口,淡淡問:「『無塵庵』在何處?」
「在五十里外的萬壽山上。」
應雅束沉吟半晌,如水仙瓣較弱裊娜的影子自心中浮起,素白的衣裙恍若在他心口柔柔輕拂而過。
「到敬事房查檔,彤雲宮內十二名低等宮嬪何人侍寢過?何人不曾侍寢過?查好了回來告訴朕。」
他輕輕放下茶盞,拿起一旁的奏折批閱。
「是。」穆良立刻匆匆退出金殿。
不到一刻鐘的時間,穆良便轉回金殿御案前,小聲地回稟。
「皇上,彤雲宮內侍寢過的宮嬪有五名,花才人、溫才人、李才人、蘇才人、羅才人,其餘七名均為曾侍寢過。」
聽到曲密並不在侍寢過的名單內,應雅束有些微怔,一個念頭在腦海驀然閃過——
把她留下!
當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時,他不禁感到意外和詫異。
把她留下?難道潛意識裡想納她為嬪妃?
他如今已是帝王,坐擁天下,只要他願意,要納多少嬪妃充實後宮並無不可。
只不過,他才剛登基一個月,雖然在王府時就娶了童弼之女童盈蘭為妻,也有兩名服侍他多年的侍妾,但是此時仍在服喪期間,所以尚未進行冊後大典,也不曾欽選過秀女,沒想到他第一個動了念頭想納入後宮的女子,竟然是先皇的宮嬪曲密,要是讓曲大人知道他有這樣的想法,大概又要嚇怕他的臉色了吧?
朝廷上下都在非議他弒太子奪皇位,到處都是風言風語,此時他若還想將先皇的嬪妃納入後宮,只怕會招來更多罵名了。
不過,他為人向來不理會什麼罵名或虛名,他若一旦動了想佔為己有的慾望,就會非要這個慾望變成事實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