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在好友去世時還能強自忍下的悲痛,卻隨著愛人的消失全然崩潰,他猛地爆出狂喊,發瘋似地摧毀眼前任何一項可以看到的事物。
手被碎裂的木頭刺得流血,撕裂的被褥棉絮飄進了眼,他卻都恍若未覺,因為心裡的痛已凌越了一切。
沒了,空了,世上只餘下他,只餘下一場不知是真是假的虛幻……令人哀痛的事實襲上心頭,全身的力氣像是被突然抽走,聶安懷倏然跪地,抱頭激烈地痛哭了起來。
「啊——啊——」如困獸般的嘶泣讓人聞之心碎,再也無力自持的聶安懷已無法保護心神,放任情緒割裂他的心,放任奔流的眼淚將他帶往更黑暗的深淵。
碧紅僵靠在牆邊無法動彈,剛剛還冷眼旁觀的神情已不見,被他傷痛欲絕的模樣震撼得紅了眼眶。
許久,哭聲漸歇,聶安懷仍跪伏在地,又過了許久,他才緩緩地抬起頭——哀默心死的絕望神情讓碧紅的心狠狠一震。
「我想同時保有他們,卻同時失去了他們,手足、生命,全都失去了。」他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對某個看不見的人說,空洞的視線飄浮地定在前方。「我不信她是假的,我不信……」
他恍若遊魂般地站起,一步步走出這個曾給他愉悅希望,如今卻滿是打擊絕望的傷心地。
就連人都已遠離,碧紅還是只能靠牆怔站,許久才有辦法動作。她找出被翻倒在地的筆硯,無暇抹去臉上的淚,立刻提筆疾書——
在郵驛的遞送下,信函被送至了離京城千里之外的小城鎮。
上頭描述的字字句句看在眼裡全成了血淚,她忍不住將信函緊按心口,咬唇低泣。
她不想這麼做,不想見他這麼痛苦,但……這是唯一的解決方式……她抬起淚盈於睫的水眸,望向窗外,望向那遙望不到京城的方向,只能靠著腦海裡的回憶支撐她繼續隱瞞下去。
她,挺著日漸圓滾的肚子,懷有著他的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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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天之後,聶安懷過得宛如行屍走肉。
他只是木然地過著日子,臉上不帶任何情緒。人,還活著,心卻早已死寂。
恭王爺怒、罵,連皇帝也看不下去將他召去長談一番,他卻總是沉默以對,沒人知道到底是何原因,狀況也沒有絲毫改善。無計可施的尊長們只能消極地緊盯著他,以防他做出傻事。
下一輩所帶來的煩憂讓兩老也沒了心力爭吵,恭、謹兩位王爺一見到面,都沉重地長歎口氣,將目光別了開去,不像以往即使鬥到別人來勸都還很難罷休。
而聶安懷雖然陷在絕痛的深淵裡,仍試著爬出,他找盡辦法想要證明小綠的存在,但不管再如何努力,小綠都只有一個——他所不認識的那一個。
沒人知道他曾在那間房裡遇見了什麼事,「歡喜樓」上下的每一個人都以為他只是在裡頭獨處,沒人認識他口中所形容的長得很像謹小王爺的小綠。
唯一能證明她存在的,是那一袋藥。藥丸已經乾癟,他仍揣在懷裡捨不得丟。但會不會這也是他在無意識中所捏造出來的?
為了讓她懷上他的孩子,那些藥早已被他換成養心強身的藥丸,若要嚴格來說,這依然無法當成證明。但,他還是視若性命地珍藏著,就算是假的也好,至少他還能留下一項有關於她的事物。
半年過去,時間淡去了悲傷,卻帶不走刻在心裡的痛痕,他從溫煦俊傲成了淡漠冷然,像在回報父母恩情才勉強將自己留在世上,除此之外,支持他沒走上絕路的另一項因素,是他對班羽的承諾——
「安懷兄,你一定要幫忙。」如今成了爵位承襲者的班家二兒子神色凝重地對他低道。「之前跟你提過的,還記得吧?」
「是呀,我們班家全靠你了。」班家的小兒子也靠了過來。
這段時間他們兩兄弟和聶安懷逐漸相熟,原本對班家深惡痛絕的恭王爺,在看到兒子只有面對他們才會顯現讓人心安的情緒時,也就任由他們將恭王府當成自家廚房一樣出出入入。
「由我出面並不是很妥當。」聶安懷沉吟,雖沒有直接回絕,但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
謹王爺有私生子——數日前他們兄弟倆連袂跑來告訴他這個消息,還說對方想要來爭家產,強硬堅持一定要認祖歸宗,要他幫忙處理。
他實在沒辦法將「花心」這兩個字套在威武剛強的謹王爺身上,但有了何曦那個前例,再聽聞此事,除了震驚以外,也沒那麼令人難以相信了。
「我娘很生氣,說這次風聲絕對不能再傳出去,如果我們出面,一定會引人注目,那事情就瞞不了了。」二兒子跟勸。
「就是啊,對方說今天再不派人過去談,就會採取讓我們無法應付的行動。大哥走了,這家產全靠我們守護,你不能見死不救啊……」小兒子再求。
扯上班羽,就算要他當場給出性命他也義無反顧。
即使心裡覺得再怎麼於禮不合,聶安懷還是答應了,依著他們所給的指示,獨自騎馬來到京城近郊的一間民房前。
用磚瓦搭建的屋子很小,老舊但堅固,看得出來這名私生子過的生活並不寬裕,在得知自己的身份之後,當然會想奪回自己應得的。
聶安懷打量週遭,心裡雖然同情對方,仍將那抹心軟掩去,決心當個偏頗護短的守護者。
見屋門半掩,他上前敲門,等了半晌並沒有回應。
不是約好了這時候碰面,怎會不在?聶安懷思忖,聽到屋裡傳來些許的聲響,他又舉手敲了次門。
還是沒人回應。
「打擾了。」不想再浪費時間,他直接推門走進一探究竟。
小小的屋內一眼即可看穿,他看到木板楊的中央擺了個襁褓,一雙肥肥短短的小手探出在那裡揮動著。
剛剛的聲音應該就是這小娃兒發出的。聽到嬰孩咿咿呀呀的咕噥聲,聶安懷擰眉環視,仍不見其它人影。
誰會把一個嬰孩獨自丟在家裡?難道這娃兒就是謹王爺的私生子嗎?問題是他連說話都不會,又要怎麼跟班家兩兄弟交涉?
狀況詭異,但無人可問的他還是只能先選擇上前。
走到榻邊,他俯身端詳,剛對上那雙晶燦的大眼時,他怔住。
好像,他已經好久沒看過這一雙眼了……他貪戀地看著那一雙只有在夢中才得以出現的眼眸,伸手在嬰兒粉嫩的臉上輕輕撫過。
班家兩兄弟跟謹王爺猶如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跟班羽一點也不像,沒想到謹王爺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卻那麼像他無緣謀面的大哥。
見有人靠近,可愛的小娃兒不怕生,還用小小的手握住他的手指,嘟囔著讓人聽不懂的話。
當那張小臉揚起了笑,聶安懷更別不開目光。這簡直就是小班羽……
失神間,他沒發現有人推門進來,悄悄地來到他身後,那雙和嬰兒像到極似的眼眸,正用和他一樣深情的眼神凝視著他。
「你覺得他是男孩還是女孩?」輕輕地,她開口了,語裡帶著淡淡的哽咽。
那聲輕問成了轟隆的震撼,聶安懷猛然回頭,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不敢相信他幾乎逼自己相信是虛幻的她,此時竟再真實不過地站在他面前。
「不認得我了?」她戲謔一笑,眼眶卻紅了。
他屏住呼吸,緩緩伸出的手因過度緊張而無法控制地輕顫,一觸及她,就倏地將她拉進懷裡,手臂收得好緊好緊,緊到怕一鬆手她又會消失無蹤。
一時間,聶安懷完全無法言語,只能將額頭抵在她的肩窩,任由寬闊的肩背在她的環擁下顫抖。
在肩上泛開的濕意,讓班羽也跟著淚流滿面。她記得那時碧紅描述他崩潰的情景,他所承受的傷痛與衝擊讓她好心疼。
「我回來了,我再也不會離開了……」她在他耳旁不斷承諾,用溫柔的聲音將他傷痕纍纍的心緊緊包覆。
「……為什麼?為什麼你就這麼突然消失?」直到平穩了情緒,聶安懷才啞聲開口,頭仍靠著她的肩,不願離開她溫暖真實的感觸。「他們都說我瘋了,說沒有你這個人,連我都快要不相信我自己了。」
「因為我有了他。」班羽柔撫他的臉,纖手來到下顎,將他的頭托起來。「你不看看你的孩子嗎?」
「我的?」遲了半晌,更強大的喜悅猛然襲向他。「這孩子是我的?但……謹王爺的私生女是你?」
班羽但笑不答,拉著他回到楊邊。「你覺得我為你生了個男孩還是女孩?」
興奮狂喜的他根本定不下心猜謎,但她相當堅持,只好迅速看了眼,說出他的判斷。「女孩。」
「為什麼?」漾笑的水眸閃過一抹黠光,她又問。
「她長得那麼像你,身上的衣服都紅嫩嫩的,男孩子不會這樣打扮。」他既想抱她,又想抱孩子,偏偏得忍下衝動先回答她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