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當那一日,當她待在新房裡,端坐在床上,等了一整夜卻等不著她的夫婿……那顆本因嬌羞、期盼、而忐忑跳動的心,漸漸死了。
她想起在叔父家中多年來的委屈、想起失去父母的寂寞……她太貪心了嗎?她只想求一個能容得下她的地方、求一個在意她的人……
她果真是太天真了,是吧?竟想著那些不可能成真的事、想著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真是……愚蠢!
她不過是換了張床、換了個給她冷眼看的人……這或許就是她的命,合該遭人踐踏,她不該再妄求其他……
她握緊了手掌下的紅裙、她的嫁衣……覺得有些冷……
過了幾個時辰了?
她覺得腰有些疼、腳有些麻、鼻尖……有些酸,可那僅存的傲氣不允許她稍有動作,更不許她流淚。她什麼都沒了,就剩下這自尊是她可掌握的……
可……又能掌握多久呢?
不知又過了多久,雞啼了、日光灑進屋內……她聽見外頭有些聲響。
她以為她至少會有些不安的,但她的心卻異常地平穩,聽見腳步的聲響朝她走來,越來越近,她卻什麼也感受不到,任由一隻手粗蠻地抽去覆於面前的紅布。
她幽幽地抬眼,對上了那雙懷著冷嘲的眼眸,覺得那雙眼眸裡,也映著她相同的冷漠……
眼前這人……與鳳宅那些人又有什麼不同呢?
***
怎麼會……想起這些事呢?都這麼多年了。
鳳語箋望著遠處床上那個氣息平穩男人,沒發現自己的眉始終蹙著。
為何她甘於這樣照顧他?她一直認為自己只是認分地盡一個妻子應盡的本分,或者就是「日久生情」那回事吧?抑或是……因為她知道等那毒完全退去、他醒後便不會記得這段期間的事兒?
為何她會願意待在他身邊?她不是最不願見到他嗎?是因為她不得不照顧他?還是躺在床上、不會用那雙淡色的眸子瞧她的他……變得不那麼討厭了?
但真的僅是如此嗎?那為何方纔他發作時,她會這樣地著急?
她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了。
或許……趁著他仍昏迷,這是個好好釐清自己內心感覺的機會。
第三章
身子仍有些疼,但已不像之前那樣難受了,那種好似手腳都不是自己的感覺和腦中沉甸甸的感覺都消退了許多。
他嘗試緊握了下手,有些笨拙,但已不再是那麼難以掌控,精神也好些了。
自上次發作後,他醒過許多次,不過每每都維持不到一個時辰,便就又累得昏睡過去。每次醒來,他都期盼有人待在他旁邊,卻什麼人也沒有……
游少觀閉著眼,讓思緒清楚些,他想起了受傷那天的事情,想必是那刀上餵了毒,他才會這樣昏睡了好幾天吧?
好了,沒事了,別使力,也別說話,一會就不疼了。
上回,在他半夢半醒之間,似乎聽著這麼一句話,那聲音低低柔柔的,讓他有股說不出的舒服。
印象中……說話的那個女人有著一張極美的面孔。
她會是誰呢?是他的妻子嗎?
游少觀扯了下嘴角,為自己的猜測感到可笑與不敢置信。
她何曾這樣同他說過話了?她一向是以持平冷漠的語調同他說話……甚至,盡可能地別同他說上話。
她那副模樣擺明像在說著:「說什麼?我同你無話可說。」
她是他見過最難相處的女子──那樣地拒人於千里之外,冷硬的脾氣讓人不敢親近,逼著他得用更冷硬的態度去面對她。況且,她極力無視於他的存在,又怎麼會這般慇勤照顧他?
她不可能花心思在他身上。
一陣腳步聲遠遠地便傳入他耳中,四周很靜,他能夠很清楚地聽到那輕巧的腳步聲一路踏進了房裡。
來人似乎將什麼東西放在床邊……是水盆吧,他聽見水聲及擰帕巾的聲音。
接著,那條溫熱的帕巾覆上了他的臉,輕輕地、仔細地抹著他的臉頰及頸子。
那動作很是細心,連頸後及頰側都沒有遺漏。
是誰呢?
帕巾離開他,又是一次洗擰的聲音。
這次,那人輕握住他的左手,抬起他的前臂,挽高了袖子,將帕巾覆上了他的手,仔細地擦拭。
是他的妻,他不得不承認。因為他深知這般柔嫩冰涼的掌心,不屬於村裡那些粗壯的女子。
他……為何感到有些喜悅?
是否因為他有著期待呢?期待朦朧意識中的那人真是他的妻子,期待她有著那樣溫柔的時候……
或許,他早認定了吧,那樣美麗的臉蛋,細緻的五官,只屬於、也只能屬於他的妻子……
這樣的證實,著實取悅了他,卻也令他驚訝,接著在心頭溢起了一陣酸澀且難以形容的感覺。
他所熟知的……至少他自以為熟悉的鳳語箋,應該是會找個人來照顧他,自個兒看她的書、繡她的花兒去的人。怎會在此時此刻站在床邊……「服侍」他?
他的妻子是個細心聰明的女人,這是他一直心知肚明的。
他坦誠他欣賞她的聰慧,但他討厭她那冷硬的態度──那副高傲、不可一世、絕對不讓自己居於劣勢的牛脾氣。
她那些不願居於劣勢的行徑,包括她會做好每個賢妻良母應盡的本分,料理好所有的家務,燒了一手連他雖然悶著頭吃,卻無法不在心裡頭讚歎的好菜,她甚至連兒子也生了……
她完美得像是要讓他愧疚一般,讓他覺得她實在不甚討喜,每每想起她,便揚起一陣心煩。
在游少觀尚閉著眼在腦子裡回想鳳語箋令他生厭的行徑時,她已完成了所有的動作,端起水盆往外走。
但……如果她不是生來就這般冷漠呢?
待腳步聲遠去,他才睜開眼,看向方才因掀動而仍晃動著的布簾,一向被冷漠佔據的眼,頭一次佈滿了複雜的神情。
***
三天了,游少觀始終耐著性子躺在床上。
一方面、在房裡沒人的時候,他可以藉機讓許久沒動的手腳更靈活些;另一方面,他讓自己默默地接受著一樁樁「意外」。
鳳語箋餵他吃藥、在他耳邊低語,沒事兒就坐在他床畔發愣、給兒子做新衣、看書……
怎麼?她沒其他地方可去了嗎?就這麼、這麼……「守」著他……這不是那些恩愛夫妻才會有的行徑嗎?
難道她是要做戲給誰看?她一向不在意別人怎樣說她的,不是嗎?再說,村裡沒有人不知道他們倆不合?何必如此惺惺作態?
他在床上躺了三天,想了一些可能會讓他的妻子像換了個人似的緣由,卻又被他一一推翻,然後更加煩躁。
為什麼這女人老是能惹得他發火?不論是現在也好,過去也罷,他似乎無法掌控她的情緒,但她輕易地就能激怒他。
他甚至懷疑起是否因為自己中了這毒,所以容易動肝火。
另外,他還有一個疑惑──她哪兒來的藥?
村裡的大夫背叛他們,現下恐怕是在郁央國享福吧!那是誰來醫治他?他受的傷應當不輕,還中了毒,難道說賈鄉和秦世良下山擄了個大夫……
還這麼猜想著,他突然憶起前幾日,鳳語箋似乎搭著他的脈……
她懂醫術?
游少觀突然發現自己對鳳語箋幾乎不瞭解,而這樣的認知讓他惱怒。
娘或許是知道的,畢竟鳳語箋跟她很親。可為什麼他從未聽娘提起過?為何要這樣瞞著他?這沒道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一個千金小姐懂得醫術也不是一件平常事。
「嘖。」他不耐地低咒了聲,覺得這個難纏的女人實在是生來困擾他的!
又是腳步聲。
他閉上眼,繼續扮演著「昏迷」。
又是水盆和帕巾。
一陣嘩啦啦的水聲後,帕巾覆上了他的臉……
前一刻,他還想繼續這樣躺著,但在下一刻,他卻心浮氣躁地覺得這樣的日子實在是夠了!他倒要睜眼瞧瞧這人到底是不是鳳語箋,還是只是個神似的女人!
於是,就在她依著慣例握住他的手時,游少觀微擰了下眉,大掌一張,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隨即愣了下──那細瘦的程度不在他預期之內,像是他得用力緊握才能抓住她、不讓她的手從掌心溜走。
「呀!」一聲輕呼。顯然地,那個被他抓住的人,比他還要驚訝。
他睜開眼,對上她的雙眸,將她來不及收回、還參雜在怔愣中的溫柔表情緊緊攫住……
他必須坦言,她這副模樣亦不在他的預期之內……他雖未表現出來,可心底也著實愣了好一會。
他就這麼看著她,也不放開她,看著她那雙美麗的大眼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蒙上一層他較為熟悉的冷漠,以及些微的憤怒和狼狽。
而鳳語箋也不開口要他鬆手,只是冷冷地回瞪著他,任由他將她抓得死緊。但內心卻不如表面上的鎮定,驚惶惶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知道他痊癒得很快,但這樣的迅速卻超乎她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