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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決明

  第二次見她,情況卻完全不同。他爹娘因為護鏢遠行,那趟鏢,需要由這山越過那山,路途原本就充滿風險,竟還遇上連日豪雨沖刷,突然墜滑落下的巨石砸毀山谷棧道,鏢行一共七人,無人生還,屍首也未曾尋獲,他變成了孤兒,被她娘親收養。那年他十三歲,她十一歲,小娃娃變成了精緻粉娃娃,絲緞般的黑髮編起少女髮髻,頰粉了、唇紅了,像朵含苞待放的花兒。當她看著他時,他會緊張地繃起臉,急急地別開視線,他不能盯著她瞧,不能像八歲那年趴在她娘親身旁,貪婪又好奇地瞅看她足足半個時辰——當年兩家夫人兒戲般的口頭婚約不作數,這是她爹親明明白白要他斷絕妄想的直言,她,不可能嫁給他,他要認清這個事實。

  他不是愚昧之徒,更在一夕間被迫成長,懂得名為收養、實為施捨的收留。他在連府裡,從來就不是來享福的少爺,連老爺將他交給管事教養,管事待他極其嚴苛,那段記憶裡,若非木棍杖打,就是籐條鞭抽,一直到他擁有反抗的力量時,已是十五歲,而她正是十三歲春花般的年紀,身子抽高,腰肢纖細,胸線開始圓潤,她總是害羞又彆扭地駝著背,好似想藏住身軀的變化,那時,開始閃躲視線的人,變成了她。

  少男少女,面對情愫,不是沉淪至深,便是逃避得飛快,不想教任何人看穿心事。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的話,恐怕他與她,還是各自躲著彼此——

  連府在以漁業為生的興寧襯裡算得上是大戶人家,精明的連老爺大量收購村民捕來的漁獲,再轉手賣往週遭大城的各家飯樓餐館,以量取勝,賺進不少財富,由連府宅第的規模就能看出連老爺經商手腕高明。

  富裕的連老爺喜愛古董,也愛收集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包括刀、劍、名酒、花卉,甚至是遙遠國度才有的新奇寵物。那日,連老爺帶回一隻披毛厚重的巨大蒼猊犬,渾身通黑,眉上及四肢末端則是棕黃色,外形似獅,人立而起時的體型幾乎快與一名成人同高,吠聲響亮震天,據說花費連老爺好幾袋白銀才買下。

  「好大的狗哦!」連家數名小姐與少爺圍著巨犬歡呼,他們不曾見過這麼高大威武的狗兒,它蓬鬆的毛好似獅鬃,光是坐著,就比幾位年紀小的孩子高上許多。

  「會不會咬人哪?」連家四少爺連富熙,才滿七歲,一雙眼兒好奇又興奮地盯著蒼猊犬。

  「少爺請放心,這種狗兒聰明溫馴,不會胡亂傷人。」管事保證。

  「四弟,還是別太靠近,聽說蒼猊犬認主人,它才剛到這裡,對我們都陌生,當心些好。」清秀的連秋水拉住玩心正重的四弟,要他與狗兒保持安全距離。

  武羅那時站在約莫十步外的石階上,掃著滿園子落葉,目光總忍不住挪向有她在的地方,追隨她的身影,即便心裡清楚自己對她不能有遐思,卻無法控制自己受她吸引。剛滿十四歲的連秋水,氣質已經相當出眾,長髮柔順如雲,幾縉青絲在腦後綰成小髻,再以數朵精緻銀飾花鈿固定,黑墨似的發,襯托著銀白飾品的亮澤,非常好看,芙顏未施困粉,仍有最嬌艷的顏色。

  她也看見他了,頰際紅暈更濃一些。

  「管事說它很溫馴,不會傷人的!」連富熙覺得狗兒乖乖坐在原地,沒有亂跑也沒吠叫,看來好似沒有半點危險性,加上它以鏈子拴著,管事正緊緊牽住它,哪有什麼好擔心。

  「對呀,大姊,它看起來好乖哦。」連家三小姐連秋棠,十歲,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嬌嬌女。「管事,給我牽好不好?快嘛,快嘛——」說著,她就要去搶管事手裡的鏈子。

  「三小姐,這巨犬你牽不動。」

  「沒讓我試,你怎麼知道我牽不動?」連秋棠直接去搶鏈子。

  「我也要!我也要!」連富熙爭著想玩。

  「小姐——少爺——」

  管事擋不住兩位小祖宗爭先恐後的搶奪,鏈子匡啷落地,巨犬原先仍是乖巧安靜地伏著,輕刷毛茸茸的尾巴,突地,一隻小腳好巧不巧地穩當當踩住它晃動的尾,巨大的雙眼瞬間瞪大轉狠,利牙隨著吠聲同時亮出,吃疼讓它一時間忘卻溫馴,狠狠咬住誤踩它尾巴的小腳腿肚——

  連富熙哇哇大哭,腿肚立即見紅,巨犬死咬不放,眾人嚇得四處奔逃,誰知道這狗瘋起來會不會見人就咬,被那麼巨大的嘴咬住,不斷也殘!

  「好痛——好痛——大姊救我!管事救我——」連富熙又急又慌,使勁拍打狗頭,這一反擊,更加激怒巨犬,它沉狺,開始左右甩扯咬在嘴裡的那只腿。

  就在眾人皆往後頭退時,只有連秋水一人奔至巨犬與連富熙旁側,拉著狗鏈,想將連富熙自犬口裡救出。

  「放開他!放開我四弟!」她心裡好怕,尤其是那顆狗頭甚至比她的腦袋還要大,滾在它喉間的低咆更是嚇人,彷彿它隨時都會轉過頭來咬她一口。

  「秋水小姐!」管事驚呼,卻也怕得不敢靠近發怒的蒼猊犬。這類巨犬一發起狂來誰也不認,更何況他還不是它的主人,現在湊上去,只是自找死路……

  管事突然眼一花,有條人影自他身後竄了出來,俐落的身手及反應,搶在蒼猊犬準備將利牙咬上那雙在它面前揮舞的白嫩小手之前,以堅硬如石的拳頭猛然往它最脆弱的鼻間揮出攻擊!

  「嗚凹嗚嗚嗚——」蒼猊犬因為這一擊而倒地哀號,不停打滾。

  武羅把手裡的竹帚釘入草皮,足足沒入半截,再將蒼猊犬脖上的鏈子繞於其上,限制住它的行動。

  連富熙右腿受傷,血流如註:連秋水勇氣耗盡,雙腿虛軟如綿,根本撐不起顫抖的身子,姊弟倆全癱坐在地,武羅一手拉起一個,將他們帶離。

  管事及丫鬟們手忙腳亂地將受傷大哭的連富熙送去看大夫,幾位受驚嚇的少爺、小姐誰也不想留在原地與凶犬共處,連秋水的貼身女婢更是急著想攙小姐回房,好好檢查是否有受傷。

  連秋水拍拍女婢的手,以笑容表示自己平安無事,毫髮無傷,要女婢放心。同時,她看見武羅回到蒼猊犬身旁,大掌輕拍狗腦袋,蓬鬆的狗毛在他指掌問凹陷下去,它嗚嗚兩聲,他也多拍兩下,一人一狗沒有交談,但那幅情景好似剛打完架的兄弟,一方在抱怨他出拳好重,一方在數落它方纔的行為活該被打。

  「謝謝你……」連秋水沒忘了該向他道謝。

  武羅低低思了一聲,沒回頭看她,還是摸著狗頭。

  「小姐,老爺交代過,別同下人說太多話——」

  「玲玲!」她柳眉微蹙,不喜歡女婢貶低他身份的口吻,玲玲極少被溫柔的小姐斥喝,當下怔愣著不知如何是好。

  武羅聽得一清二楚,明白那句「下人」是故意說給他聽的,然而他臉上表情卻沒有半點變化,類似的話語,甫滿十六歲的他已經從老爺和管事口中聽膩了,完全麻木。

  「你去房裡替我準備衣裳,我等會兒要更衣。」方才一陣混亂中,她的裙擺沾上些許四弟的血跡,正好藉此支開女婢。

  「小姐,你不同玲玲一塊兒回房嗎?」

  「我一會兒就過去。」

  「……是。」玲玲不好再囉唆,照著連秋水的吩咐去做。小姐向來不是個難侍候的主子,也極少對下人板起臉孔,但若是小姐以堅定無比的命令語氣開口時,誰也沒法於違逆。

  玲玲福身退下,臨走前不斷地頻頻回頭。

  原本鬧烘烘的園子,漸漸安靜下來,方纔的慌亂場面好似不曾存在。

  剛剛還十分凶狠的蒼猊犬,在武羅的撫摸下,伏低巨大身子,將腦袋抵在前肢上,挨了武羅一拳的鼻有些濕潤,眼神無辜。

  「它怎麼不會咬你?」連秋水不敢靠過來,站遠遠地問。

  「這幾天都是我負責餵它,幫它刷毛,它會認人。方才它生氣,是因為少爺踩到它的尾巴,激怒了它。」

  說這番話的武羅,仍是沒有看她。

  連秋水一直以為他這種態度是討厭她、疏離她,明明小時候跟著娘親去武家時,他都會與她玩耍,為什麼到了連府後,彼此年歲都長,他待她的態度丕變?讓她也惶恐得不知如何與他攀談,偏偏眼神又無法自主地挪向他,她自己也曾好氣惱自己的不知羞恥。

  從他住進連府以來,這一次是兩人首次的單獨交談。

  「它方纔的模樣好嚇人。」她心有餘悸。

  「你若被踩到腳,也會推開踩你腳的人吧。」狗也是一樣,只是它們用的方式和人不同,它們沒有靈活的雙手去推人,只能以強力的狗嘴來代替。

  「可它錯傷四弟,雖然不知傷勢如何,但爹一定會生氣的。」富熙聰明討喜,最受爹親喜愛,平時對他更是寵上了天,捨不得打、捨不得罵、捨不得他受半點傷,如今卻慘遭狗咬,小腿鮮血淋漓,教人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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