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著痕跡地偷覷紅臉鬼差一眼,這隻鬼差也不強悍,剛剛去勾他魂魄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成功,要不是他被凶獸檮杌打殘撕爛,區區一隻小鬼哪能制住他屏蓬?再怎麼說,他也是三番兩次去找檮杌對打的大妖——雖然十戰十敗。
很好。
斗室之中,一位一捏就會碎的補魂師,一隻無能鬼差,以及一隻死不甘願的強大妖物鬼魂,只要大妖被補魂師縫補完整,立刻反手掐住鬼差的咽喉,一掌就能打散鬼差魂魄,再伸出兩根指頭,捏死不濟事的補魂師,那麼大妖馬上就能靠著縫妥的魂魄,重新回到世間,找世仇幹架!
屏蓬不小心獰笑得太開心,幾聲哼哼從唇角逸出來。
「你笑什麼?」紅臉鬼差瞪他一眼。
「沒。」屏蓬佯裝一派風平浪靜,心裡打的壞主意可多了,哼哼哼哼……
「好了。」連秋水將貓兒魂放在地上,讓它自己試走,,它四肢穩穩當當地踩著,似乎很開心,喵喵直叫。她以指腹輕撓它下巴,問道:「怎麼樣?還有哪兒不舒服嗎?」
「喵嗚——」沒有。
「那就好,你快回青臉哥那兒去,讓他帶你去投胎,下一世可別再這麼莽撞地摔斷腿……」
「女人,囉哩叭唆的,到底要不要替我補傷口啦?」屏蓬不耐煩地打斷她與貓兒魂的對話,貓兒魂被他一吼給嚇跑了,連秋水也有些受驚,紅臉鬼差不爽地賞了屏蓬一記爆栗。
「你吼阿連姑娘做什麼?當心她把你縫得像乞丐身上的補釘破衣,東一塊西一塊的!」
「你別聽紅臉哥嚇人,我不會這樣做。」連秋水才沒這麼壞,她對誰都一視同仁,不因為魂體是動物靈便縫得含糊隨意,更不因為魂體在世時是惡徒便拒絕不補,她指指石床,請屏蓬躺下,換好針線後,坐在床沿。
如果你敢給我亂縫,我等會兒打爆你腦袋時,就會多用兩成力道!屏蓬在心裡惡狠狠哼道,大刺刺躺平。
他一鬆開緊緊抱住自己身體的雙手,身軀立刻朝左右兩邊散開,唯一勉強相連的就是頸子那層皮,腸胃咕溜地淌滿石床,屏蓬忍不住哀哀吼痛。
「怎會這般嚴重?」連秋水罕見如此駭人的重傷,好似被人硬生生左右撕裂成兩半,好慘烈的死法。
「不關你的事!你給我縫好就好!」屏蓬無禮至極。提到他的傷,他既窩囊又憤怒,哪願意乖乖回答她?
「我先用地泉水為你清洗腸胃。」她邊說邊洗淨柔荑,再取來一瓢地泉水,面對紅通通的腸胃,她面不改色,放柔手勁,洗去腸胃沾黏到的髒污碎沙,再逐一先放置一旁。「你能翻身嗎?我把你背後縫妥,再把內臟放回去,最後縫合胸腹,便大功告成了。」
「我現在這樣能翻嗎?」屏蓬齜牙咧嘴。蠢女鬼!
「紅臉哥,幫我一塊兒來翻動他。」連秋水毫不動怒,仍是笑著與紅臉鬼差合力將屏蓬翻過身去。
她開始下針,屏蓬覺得癢大過於痛,這女鬼的手勁很小心、很溫柔、很……舒服,害他很不小心給睡著,等他醒來背後的大裂傷已經縫好,身子被翻回正面,在外頭的腸胃全都安安分分裝回軀體內,沒橫流在外,正面的大傷也縫合大半,目前進行到胸口部位。
她垂著頸,左右燭火柔柔亮亮照在白裡透紅的粉頰上,她的睫不長,但又黑又濃,柳眉細細,充滿慈祥,屏蓬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要縫好被檮機撕裂的重傷,光是一面背部,絕對就是大工程,少說也要好一陣子,可這只女鬼——她實在與他所見過的女鬼長相完全不同,鬼不是每一隻都臉孔慘白、雙眼空洞無神、講話只剩有氣無力的飄渺吁聲?她卻完全相反,唇紅頰粉、黑亮美眸靈秀水燦,連嗓音都綿軟悅耳——她面容上一派寧靜,沒有絲毫不耐,笑容在他睡前與睡後壓根沒有差別,紅臉鬼差早已不耐煩地在角落那張椅上睡死。
她的手,輕輕按在他胸膛上,讓他方纔還露在外頭的那顆心臟卜通卜通狂跳——他的心跳早在死掉之時就終止了。
這只女鬼……給人的感覺真不賴,身上的香味傳進他鼻腔,甜甜的,像花一樣,他幾乎都想好好嘗嘗她的味道,興許等會兒,他可以只考慮打死紅臉鬼差,而留她一條小命,哼哼哼……
連秋水看見他清醒,便開口道:「這傷,是與人打鬥留下的吧?別不愛惜自己生命,因打架而死亡是天底下最蠢的事,生命何其美好,做些有意義之事,才不浪費自己珍貴人生。」她不是說教,是想勸善。
「……」屏蓬很難得沒有回嘴,只是看著她一張一合的紅唇,心想,不知嘗起來的滋味如何?
「打鬥,傷己又傷人,對自己全然沒有幫助呀,傷成這樣,到地府裡還得挨上針縫之苦,萬一我縫得不好,你的下一世投胎也可能會因而殘廢,仔細想想,不是百害而無一利嗎?」嬌綿綿的嗓,仍在說著。
很好,他決定了,他要這只女鬼!他一定要擁有這只女鬼!
他屏蓬活到這麼大,不曾有人溫柔叮囑過他半句話,他從小到大第一次聽見有人軟著甜滋滋的天籟嗓音在他耳邊說話,他的骨頭都快酥掉了……
屏蓬握了握擱置腿邊的雙拳,確定它們已經恢復以往力量,現在只等她收針,他就要一手箝攬她纖細腰肢,一手解決掉紅臉鬼差,然後逃回人界去尋找一具可以回魂的肉身,再找檮機報仇!
真是美好的遠景哪,光是想,他渾身都亢奮地戰慄起來……
連秋水在線尾纏上結,以剪子剪斷絲線,她的工作到此為止,同時代表著屏蓬的野心才要開始——他突地坐直身,蠻橫地扣住正要放下剪子的柔荑,將輕若鴻毛的嬌軀往自己懷裡帶,下一步就是攻擊紅臉鬼差,一掌打得紅臉鬼差連清醒都來不及便再度昏厥過去,屏蓬冷笑著,沾沾自喜。
「你要做什麼?快放開我——」連秋水使勁掙扎,但她的力道對屏蓬而言,根本不具半點攻擊性。
「女人,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了!哈哈哈哈——」屏蓬邪佞狂妄地大聲宣告,腳步不曾停歇,直竄往屋外,意外撞到一堵肉牆,硬邦邦的,不動如山,害他這一撞又給彈回石床上,懷裡的連秋水隨即被人搶走。
「是哪只想死的鬼差敢來壞我屏蓬好事?」
屏蓬氣呼呼地跳起來,亮出雙手十隻尖爪就要殺過去!
「吼!」開明獸比主人心急,沒啥耐心地咆吼,只有一聲,震得小屋微微搖晃,也震得屏蓬噤聲。
天底下,不識得開明獸的妖物,少之又少,但還是有的,可是沒有哪只白目蠢妖會不認識站在開明獸身旁的那位凶神武羅,他滿臉猙獰的痂痕,見過一回就不可能忘。
「神武羅?」屏蓬太意外在這裡看見武羅,更意外武羅抱著他覬覦的甜美女鬼。
「你在這裡鬧事?」武羅只是瞇眸,臉上疤痕一條一條好似兇惡地扭曲起來。
幸好他在連秋水週身布下護身咒,不僅能護她不受任何兵器利爪所傷,更能在咒術被觸動的同時傳達給他,他便能以疾光一般的速度趕至她身邊,之前發生過斷頭小鬼王擒拿她當人質一事,他引以為戒。
「你還說,從現在起,她就是你的女人?」武羅沒漏聽屏蓬剛剛爽快吶喊的宣言,那一句話,令他相當不悅。
「這……」妖獸的本能告訴屏蓬,絕對不能在武羅面前點頭承認自己方才確實這麼說過,不知怎地,他看見武羅摟抱女鬼的姿態和堅定,再看見武羅一副要將他千刀萬剮的凶狠眼神,清楚感覺到自己惹怒了這位神祇。
糟糕!他沒信心打贏神武羅,神武羅可是曾經親手把凶獸檮杌丟進天牢裡關起來的恐怖傢伙,而他身為檮杌的手下敗將,豈有可能奇跡般地勝過武羅?
「他剛才被縫幾針?」武羅問她。
「約莫四百。」連秋水默默扳指算算,回道。
「看來,他是嫌少了。」武羅的手,摸上開明獸的背,原先為實體的神獸化為煙狀,一部分維持獸首,一部分聚形成長長刀柄,它可以幻化為劍、為刀、為槍,任何一種兵器,任君挑選,並自動自發往武羅掌心攏聚。
武羅用凜冽目光告訴屏蓬——
我可以再替你砍出幾十道傷口,讓你再挨數百針之苦!
「夠了夠了夠了太夠了……」屏蓬忙不迭搖手。「我不知道這只女鬼是你神武羅的朋友,我不該動了邪念,我錯了——」
「她是我妻子。」武羅修正屏蓬的用詞。
「咦?」屏蓬怔忡,好半晌,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女仙不是女鬼呀!難怪——難怪她氣色紅潤,身邊又有聖光包圍!」他之所以第一眼感到眼熟,是他曾在檮機身旁那名女人身上嗅過類似氣息,雖然她已由鬼變妖,神族的乾淨味道依舊揮之不去,同樣的,武羅懷裡的她看似鬼,卻又不像鬼,矛盾的神與鬼界線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