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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決明

  「秋水不會忘掉我!」

  「她這世,名喚孫玉華,再也不叫連秋水。」

  那是秋水輪迴下世的名與姓。

  「不會!」他與月讀的聲音做抵抗。

  「別再自欺欺人,你很清楚自己在煉獄裡度過多少日子,那些時日,在人世有多漫長。」

  「既然如此,我當神做什麼?」武羅氣憤地在迷霧幻境中奔馳起來,想要離開這個鬼地方。「我以為神是萬能的,可以讓我回到當初還沒失去秋水之時,結果什麼也做不到!該死的你——你誆我?」他連聲咒罵月讀。

  答應隨月讀回歸天庭,不是為了勞什子武神天命,不是為了替世間繼續殺除禍獸,那些他壓根不在意!

  他私心地,只是希望能再一次把秋水抱在懷裡,再一次聽聽她的聲音,再一次……

  「神,有許多事也無法做到。武羅,上一世已矣,她會有新的親人、朋友,她會再愛上別人,對於過去,她沒有記憶了,你若再強求,想去介入她下一世生活,真的對她是好事嗎?」月讀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嗓音淡然而縹緲,反問得武羅啞口無言。

  他痛苦地接受了這個殘酷的現實,接受了自己已經從她生命中退出的絕望。

  當時成為神,根本就是放棄自己。

  可現在不一樣!

  她仍是她,她還是他深愛的秋水,如果她忘了他,他可以強迫自己放開她,讓她去擁有可能的幸福生活,但她沒有!既然如此,他也不要再顧忌任何後果,他要完全按照自己心裡的願望及渴求——

  將她帶回自己身邊!

  武羅奮力振臂,泅往更深處,以天眼尋找她。

  「秋水!」

  他看見她了!

  她一抹白裳,隨著水波撩動,薄透的料子,與她此時半透明的魂體相融,如夢似幻。平躺的她,在水中浮沉,及腰長髮猶若黑綢,受潮流起伏而緩緩飛舞,她雙眼閉合,白皙的容顏恬靜認命,無怨無尤。

  「秋水——」在忘川河底,聲音傳送不出去,他仍振奮地吼著,沒停下泅泳的動作,朝她緩沉的方向而去,在她往盡頭消失之前,他終於游近她,長臂探伸,扣住她纖細膀子,將她扯回自己懷裡。

  空蕩了百年的胸坎裡,霎時充實圓滿,炙熱得教他眼眶泛紅。

  「秋水……」

  她聽見有人在耳邊呼喚她,聲音好含糊,潮浪的悶流聲混雜其間,可那呢喃裡存在的威情和激動,她沒有漏聽。

  她與腦內吞噬思緒的昏沉戚對抗,告訴自己要睜開雙眼,一定要睜開雙眼看仔細,是誰那樣呼喚著她,呼喚著那個她痛下決心要割捨掉的姓名……

  視線裡,她先看見一身墨綠戰袍,再緩緩上挪,是佈滿傷疤的麥色肌膚,她睜大眼,不敢置信此時映在眼中的身影——

  小……小武哥?

  她訥訥想開口,更想親手確認他的真假,無奈她的雙手都無法動彈,身子被箝制在有力的臂膀問,任由他將她帶往忘川的水面上。

  他看見纏在她腕上的絲線拉扯著她,要把她拖往下一世。

  武羅粗魯地扯斷它,再無阻凝地浮出忘川。

  「上來了!上來了——」圍在忘川左右的鬼差吆喝。

  「真是麻煩事一件接一件來,一會兒是檮杌,一會兒是饕餮,現在連天人都來製造困擾,怎麼不直接從忘川掉到人間去?在人間的話,就不歸地府管轄了嘛!」

  文判官在抱怨,音量不大不小,好似想意思意思地咕噥幾句,更像是故意要說給某人聽。他帶著皮笑肉不笑的迷人笑靨,飄走在忘川水面上,拉了武羅一把,將麻煩……呀不,是武羅天尊與連秋水帶回川畔。

  「秋水——秋水——」武羅拍著連秋水的臉頰,她雙眸雖然是睜開的,專注地凝視他,卻又彷彿空洞迷茫,不應聲,不回他,整個人癱軟在他懷裡。

  武羅焦急地問向文判官:「她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一副失去生命力的模樣引」

  「這是飲下孟婆湯的正常反應,天尊毋須擔心。」文判官說得一派輕鬆,好比在說明吃下麻沸藥會昏睡、吃下巴豆會鬧肚疼那般。

  「飲下孟婆湯的反應——她會變成怎麼樣?」

  「嗯?孟婆湯當然是幫魂魄消除所有記憶的東西,飲下它,不傷身,只會助秋水帶著空白如紙的靈體去投胎轉世。」這可是地府的上等名產,別處喝不到呢。

  他真是急糊塗了,喝下孟婆湯的後果只有一種,他何必多此一舉發問呢?

  武羅手掌放在她腹間,一施力,她胃裡劇烈翻騰,一股作嘔感衝上,她突地清醒,素手捂嘴,強忍住嘔意,他卻不放過她,掌心一震,硬是逼她嘔出方才嚥下肚裡的湯湯水水,半滴也不剩。

  「不……」好難受……

  「吐出來,秋水,將孟婆湯全部吐出來,不要忘掉我,不要拋下我——」

  嘔吐過後,意識反而清明起來,連秋水黑眸裡的迷濛逐漸褪去,猶如覆在臉上的薄紗被人揭開,她看清楚了,近在咫尺的他渾身水濕,言猶在耳的央求,沒有一項被她遺漏掉。

  她完全沒有眨眼,看傻了。

  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為什麼她還在這裡?

  他不是不發一語地任由她轉身離開?

  她不是已經喝下忘情忘愛的孟婆湯,決心放下囚困著兩人的過往囹圄?

  為什麼……

  「你還認得我是誰嗎?秋水!秋水!」武羅追問她,好擔心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會是,你是誰?

  「小武哥……」

  當武羅聽見這三字時,眼眶被熱辣液體深深刺痛著,幾乎要模糊他的視線。

  她記得他!

  她記得他——

  「太好了……太好了……」武羅此時才感覺雙手在發顫,他深埋在她柔美纖細的肩頸上,重複呢哺著。

  「好疼……」她被他緊緊揉抱,好似要將她揉進胸坎,他不懂收斂力道,抱痛了她。

  武羅一震,想起方才在忘川之中,他一心只想拉住下沉的她,用足了十成手勁扯緊她的手臂,是否那時誤傷了她,她才會喊著好疼?

  他稍稍拉開兩人距離,又看不出什麼端倪,幸好眼角餘光掃到了一旁戴著銀面具的「補魂師阿連」,他抱起她,飛奔向「補魂師」,開口:

  「阿連,你幫我看看秋水傷到哪裡了?」武羅太過心慌,所以沒有發覺在他面前的「補魂師阿連」,除了銀面具是他眼熟的那一副之外,「補魂師阿連」的嬌小身形、「補魂師阿連」的氣質,以及「補魂師阿連」替他縫補傷勢千萬次的熟稔感,在此刻這一位身上,完全沒有。

  有才真的見鬼了,他是魘魅,不是補魂師阿連,八尺身形當然無法嬌小,氣質當然不贏弱溫柔,熟稔感——這三字更是不曾存在於他與武羅這兩位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神鬼身上。

  「天尊,抱歉,我不是阿連……」魘魅萬般抱歉地解下銀面具,底下的男性容貌雖沒有驚人的俊俏,卻也生得極為端正順眼。

  「對,你不是補魂師阿連。」在他印象中的阿連,由身形判斷應該是女性,她身材小巧,雙手柔荑白皙纖細,不屬於男人所有。然而他此時最在意之事,不是這個戴著他熟悉的銀面具的男人是誰,而是——「阿連在哪裡?請她快些過來幫秋水看看我是不是扯斷了她的臂膀?」他太習慣砍妖殺魔,已經忘掉應該要如何細細呵護嬌嫩的女孩,他不懂得拿捏分寸、不懂得收斂力道。

  「不會吧……秋水沒告訴你嗎?」魘魅指指武羅懷中正巧就姓「連」的秋水,給了他一個雷殛似的驚駭答案。「你嘴裡那位補魂師阿連……就是她呀。」

  第10章

  從你剛死,到你受盡地獄業火百年折磨,每一道傷,全是她為你治療,劍山刺穿的洞痕,是她細心地一針一針縫妥;血磨輾碎的雙腿,是她仔細地敷藥包紮。

  那是她甘願做的。

  不是別人,是她。在他最痛苦的時候,陪在他身邊的,仍是她!

  他怎麼會沒認出來?

  那具嬌小娉婷的柔軀,他明明擁抱過那麼多回,怎麼會沒有在第一時間發覺?是被油鍋炸到連腦漿都熟透了嗎?

  那時牆上幽青色的磷火,陰涼的風將之吹拂得搖曳不止,拈針的她與傷痕纍纍的他,近在咫尺,他卻不識得她!

  好幾回,他聽見銀面具下傳來極度強忍的哽咽;好幾回,他看見從銀面具下緣滴落的水珠;好幾回,他感覺到她身軀微微顫抖……

  你為什麼還待在這裡?你為什麼沒有去投胎?你到底在幹什麼?你的來世都已經出生了,你還在這裡悠悠哉哉追著狗玩?你的魂魄再不快點進到肉身去,那具肉身就會廢掉了!

  他竟然還對她大呼小叫,吼著她,逼問她數個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他呀!

  她因為他,放棄了轉世投胎的機會;她因為他,甘願待在不見天日的黃泉之中;她因為他,犧牲掉也許會很幸福的來生;她因為他,一回又一回面對令人作嘔的模糊血肉,縫著,補著,上藥著,包紮著,就為他這個總是惹她落淚、總是教她擔心的渾蛋傢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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