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走就知道了。」
「我不會被賣了吧?」他狐疑的開口。
「噗∼哈哈哈……」
*
第2章(2)
明天就要出院了,他實在分不清自己心裡到底開不開心,躺在床上輾轉難眠,聽隔壁床的阿旺伯傳來陣陣的打呼聲,他又好氣又好笑。
「阿旺伯?阿旺伯你睡著了嗎?」一個房間睡兩個人,常常得互相配合對方的作息,而他,就是配合的那個人。
阿旺伯會打鼾,他得配合著比他早睡,又例如阿旺伯睡覺一定不關門,他說擔心阿花找不到他,但根據阿旺伯的女兒們說,阿旺嫂早走了十多年了……
如果阿旺嫂真的來……嗯,請記得不用特地來跟他打招呼,他不想認識阿飄啊。
他轉向阿旺伯的方向,背對著門,沒注意到門口站了個身影。
他心情複雜,像是要整理思緒般的開口,「阿旺伯,你知道嗎?你以往總吵得我無法成眠的鼾聲,今夜卻格外的讓我感到溫馨,明天我出了院之後,以後要再見你的機會就不多了吧?以後我們再見面,你還會認得我嗎?但不管怎麼樣,我還是會記得你,就算你記不得我也沒關係。」
住院這些天,他當然知道阿旺伯是阿茲海默症病患,病況十分嚴重,有時他叫他,阿旺伯還認不得他這相處了好一段時間的「床伴」呢。
歎了口氣,他接著說:「阿旺伯,有一件事跟你提過了,我提了三次,每一次你都堅持我沒說,這回說了就是第四次了,不要忘了。」
門口的纖細身影被他這有些不耐又很無奈的語氣逗笑了。
「喂,雖然我喪失記憶,可是你不要和你的阿海醫生一樣叫我『吃白飯的』 啦!我出了院之後會努力賺錢,絕不叫那女人小看了。」
站在門口的唐海泱一揚眉,臉上有著不以為然的笑意。
「還有,阿旺伯,其實……我很羨慕你的。」他頓了頓,手撫上自己已慢慢癒合的傷口。「是因為以往的我很少羨慕人嗎?發現要對別人說『羨慕』很難說出口。」
他笑了,「阿旺伯,我很羨慕你,雖然你不見得記得你的女兒,可起碼她們記得你,不但記得,每天再忙都會抽空來陪你,就算你只有偶爾會想起她們,她們也會就這樣滿足的流下高興的眼淚。可是我呢?我不見了,會不會有人會難過?
「我忘了自己是誰,家人似乎也忘了我,我失蹤了那麼久,卻沒人找我,會不會我是個罪大惡極的人,所以連家人都巴不得我消失,還是我其實是個孤兒,根本就沒什麼親人?」
唐海泱聽他這麼說,心情忽然沉了下來。
「你知道嗎?你雖然會忘記東忘記西的,可你還保有很多記憶,你記得你的阿花是個大美女,你記得你以前念國小時成績好,日本籍的老師很疼你,你還記得你的歐多桑、歐卡桑因為你去偷了芒果,罰你去掃了一個禮拜的街道,你擔心門關上了,你的阿花會找不到你……」
「你還有很多有趣的、開心的、傷心的回憶,你有擔心的事、有渴望的事,可是我……我什麼都沒有。」
看著他的背影,聽著他的話語,唐海泱有一種脆弱、傷感的感覺,眼前這個男人並不是她印象中那個神氣驕傲、不可一世的可惡男人,他只是一個渴望家人、渴望被關愛、渴望回憶的平凡人。
一個本來如此驕傲的男人變成這樣的弱者,她發現自己的心,正狠狠的被什麼東西咬住了,眼底忍不住起了薄霧。
歎了口氣,他繼續說:「我的記憶由我在醫院睜開眼的那一刻開始,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沒有記憶的人是這麼的寂寞,這樣的孤單,那感覺就像是被關進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除了自己外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
「明天我就要跟著你的阿海醫生到小海港討生活了,對未來一片茫然的我,好像也別無選擇,可說真的,我會怕!倒不是怕那女人會賣了我或對我不利!」
想了一下,他補充道:「好吧,我承認啦,也許是受了你們影響,我發現那女人只是和我不對盤,好像……好像也沒那麼差勁,只是就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對我特別凶。」
「不過……人生真的很有趣,對不?明明是最不對盤的兩個人,最後對我伸出援手的卻是她……我其實是有一點……一點點感謝她的啦。」
唐海泱收起對他的同情,朝他扮了個鬼臉。她也不想對他凶啊,誰叫他的「原罪」太大條了。
「對了,阿旺伯,你之前不是一直逼問我,要我回答『阿海醫生是不是很漂亮』,我一直不回答你嗎?那是因為我只能回答和你一樣的答案,否則你會不高興、鬧脾氣,可是我也不想違背心意,所以索性就什麼都不說了。」
他像是為自己辯解般的說:「你知道的,當你討厭一個人的時候,無論她長什麼模樣,像西施或東施,你怎麼看她就覺得怎麼丑!」
「本來……本來這些話我也不打算說的,可是,我就要出院了,以後想說大概也沒機會,這樣我好像欠了你什麼似的,反正你睡著了……」
「其實,那女人看久了好像也沒這麼討厭。」
想像當他這樣說時,阿旺伯一定有聽沒有懂的繼續追問:「啊,那到底是美還是不美啦?」
「好啦、好啦,男子漢大丈夫的,這樣遮遮掩掩的實在很不像我。」他豁出去的道:「那女人長得還……還可以啦,算得上美女。咳,反正你以後不要再問我這麼無聊的問題了。真是的,我幹麼忽然覺得不好意思……」
「還有,阿旺伯,雖然還沒有分開,可是我好像慢慢懂了想念的心情了……」
唐海泱聽著他這有些傻氣的話,不知道為什麼,像有把大錘子重重的、狠狠的敲在心上,痛得她的眼又泛紅了。
她轉過身,沒聽完他要對阿旺伯說的話,悄悄的離開。她本來也只是按照往常習慣過來看看他,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
但,她什麼會心痛?把可惡的吃白飯的留下來,她沒有後悔過,她為什麼要心痛、覺得有一些些愧疚?
「小漁港沒了,魚市也會收起來。唉,我和阿明都快五十了,還有四個孩子要養,核電廠一建,我們怎麼活?」
「當了一輩子的漁夫,除了補魚,我也不知道能做什麼?」
「那個揚旭很天士哥喔!每戶補助二十萬,一家八口人二十萬能用多久?」
她亂紛紛的想起另一道狂妄的聲音——
「一個漁港的存在標準是什麼?能讓數百名村民得以活下去?如果只是這樣,存在的理由薄弱,也不符合適者生存的法則!」
「一個漁港如果就那麼一點人需要它,以投資獲利來說,它的獲利是負數!一個獲利負數的漁港就我看來,沒有存在的必要!
富足漁港在年年評鑒中都是倒數第一,那就表示它該淘汰了。」
她快步回到值班室,坐回位子上,她雙手在胸前交握成祈禱狀,像是祈求上蒼讓她多些智慧……
第3章(1)
一個多月後——
凌晨兩點半,又是假日的開始,大部分的人睡得正酣甜,可漁市裡卻已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熙熙攘攘,漁販們精神抖擻的拉開嗓門叫賣。
「活的『軟絲仔』,一隻比網球拍還大,再加兩隻小管,這樣賣你五百塊!你買了老闆給你感恩,你不買我同樣給你祝福。祝福你沒買到不會槌心肝!」
「老闆,你的網球拍比別人小喔?」
「啊我又沒跟你說是標準的,是兒童的啦!」
「來喲、來喲,烏魚兩隻一百塊!也有烏魚子,純正野生的!」
「野生的?烏魚告訴你的喔?」
「三八啊!烏魚如果會告訴我,我就叫牠告訴你就好了,一句話一千塊,我不用賣魚,牠也不用賣命了!啊,少年欽,你要買的話我算你便宜一些啦,現在是烏魚尾了,再來要吃就要等明年冬了……」
魚市裡叫賣聲不絕於耳,一個穿著連身雨衣、雨鞋,手戴塑料手套的男人,用板車推著冰塊,穿梭在魚市濕灑灑的走道上,三不五時停下腳步為小販們補冰塊。男人身材高躺,皮膚黝黑,笑容樸實,「林福伯,早啊!」
「啊,那個……暴發戶,幫我補點冰,要碎冰。」
「好。」他停下腳步,搬下一大塊冰,當場鑿起冰來。
看他拿著鑽子鑿冰越有模有樣,一開始那種會把自己的手當冰鑿,弄得血濺當場的模樣早不復見。
林福伯笑問:「對這裡的生活習慣了嗎?」暴發戶來漁村也一個多月嘍,這年輕人像是個謎團似的,叫這什麼怪名字,神神秘秘的,問他背景也一問三不知,大家都在猜,他搞不好是偷渡客。
只是漁村裡的人都忠厚啦,見這個年輕人肯努力、能吃苦,而且又好相處,也就不去深究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