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打得頭一偏,整個人踉蹌後退了兩步,粉嫩臉頰紅腫了起來,嘴角微微滲出血絲。
眾人倒抽了口涼氣。
「這樣的錯誤,」商岐鳳字字冷厲如箭,「不准再有第二次!」
「賤妾明白。」她挺直了腰桿,美麗卻泛著紅腫的臉龐一貫平靜。
「下去!」他斥道。
「賤妾告退。」她朝他欠身,低垂粉頸離去。
望著她嬌弱卻孤傲的背影遠去,商岐鳳深幽眼底並無一絲憐惜之色,冷冷地對眾人宣佈。
「這事到此結束,誰人都不得再有異議!」
艷姬美妾們縱然心下忿忿,也不敢有半點兒不平。
而神情錯愕的各分店掌櫃們,更是你看我、我看你,誰也沒向天借了膽子,敢質疑主子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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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
談珠玉紅腫的面孔朝內而臥,烏黑長髮如瀑般散落枕畔。
被賞了那一巴掌,她並沒有感到任何委屈傷心難過。
反正在來到商府之前,又不是沒被打、沒被凌辱過。
她早就習慣了那樣的日子。
閉上眼睛,她依然能無感覺地睡去。
窗外明月彎彎,房內微光昏昏,一個高大挺拔身影無聲地來到床畔,默默地凝視著她微蹙眉心的睡容。
那像朵梔子花的玉容右頰腫脹,怕是三五日也消褪不了。
商岐鳳在枕畔放下一隻瑩潤透光的小小玉瓶子。
良久,他沉默轉身離去。
談珠玉一無所知,一無所覺。
她的意識魂魄並非流連人間,而是墜入茫茫黑暗之中,直直往下沉去……
她又夢見了那個女人。
長長的頭髮拖在地上,懷裡抱著一個小女孩,白色的喪服染紅了一大半,臉龐模糊得看不清五官,有什麼不斷從頭頂和身體滲出來滴落地,帶著濃濃惡臭,在地上凝聚成了一大攤腥紅。
她寒毛直豎,困在渾沌夢境裡,無法動彈。
是誰?到底是誰?
那個女人慢慢朝她飄移而來,微微張口,像是要說什麼。
可是沒有任何聲音發出,因為頸子是斷的,切口處一片血肉模糊。
懷裡的小女孩就在這時,慢慢伸出了細瘦如枯枝的手指,閃電般抓住了她的袖子!
「不要──」她猛然自惡夢中驚醒,渾身劇烈顫抖,冷汗重重濕透了衣衫。
驚魂甫定的談珠玉僵坐著彷彿過了一生之久,顫抖的小手摸索著想撐著下床,不經意碰觸到了那隻玉瓶。
低下頭,她拾起玉瓶,幽幽藥香自掌心飄竄到鼻端。
她神情似悲似喜地盯著它,心口湧現一縷酸澀甜苦,滋味難辨。
往事如塵,悲歡離合千頭萬緒,齊齊湧入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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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 徽州
萬丈金光隨著旭日逐漸東昇,燦然灑落碧綠瓦簷,一步步穿牆越戶,照亮了一座氣派恢弘的六進大屋。
這是徽商百年望族的談家大宅,富貴無邊,風華正茂。
晨起天亮,各處院落開始有僕人在掃地,花工修花剪草澆水,婢子們也忙端著洗臉水到上房伺候。
「胡嫂子,夫人叫你早飯弄幾道清爽的粥菜,老爺昨兒酒喝沉了,胃口不好。」談家三房夫人的陪房大丫頭秋菊,一大早就站在廚房口頤指氣使,「別再弄那些個油膩膩的東西上來,聽見沒有?」
「是是,菊姑娘。」灶房大娘胡嫂子忙陪笑,「老婆子馬上收拾粥菜去。」
秋菊趾高氣昂地耍夠威風了,這才轉身大搖大擺離去,壓根兒不知後頭廚娘們個個在背地裡罵她狐假虎威。
自以為高人一等的秋菊一回到主屋,見著了半趴在迴廊欄杆上斗鸚哥玩的少女,連忙換了另一副臉子,笑容滿面道:「大小姐早呀!」
甫滿十四歲的談大小姐身量尚小,卻是肌膚勝雪,眉目如畫,出落得嬌艷婀娜,尤其一雙寶光流動的大眼睛,總是笑意盈盈,令人見了就歡喜。
「菊姊姊早。」談珠玉對這個瞧著自己長大的大姊姊極為親密,甜甜的撒嬌,「我和妹妹待會想放紙鳶玩,菊姊姊可以幫我們選兩只好的嗎?」
「那有什麼問題?婢子一會兒就挑去。」秋菊面上笑意不減,心底卻是不悅:那庫裡又亂又熱又悶,去年收起的紙鳶一時間又教她哪裡找?
可一個還沒應付完,遠遠又奔來了個白白胖胖粉嫩嫩的小娃兒,嘴裡含著小小圓圓大拇指,一迭連聲地嚷嚷。
「姊姊吃飯了,囡囡餓了,囡囡要吃三斤飯!」
「好好好。」談珠玉張臂抱住了心愛的妹妹,寵溺地笑了,「咱們吃飯去,囡囡愛吃幾斤,就吃幾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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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飯擺在臨水的六角亭裡,兩名秀麗丫鬟靜侍在一旁,笑看大小姐和小小姐吱吱喳喳地纏著老爺和夫人,像兩隻小黃鸝鳥般喧鬧得有趣。
斯文得像個書生的談三是商界有名的大生意人,擁有人人稱羨的家財萬貫和嬌妻愛女,唯一遺憾之處,就是膝下至今無子可傳嗣。
「妾身實在該為夫君收一房小星的,或許那位妹妹的肚皮能比我爭氣。」他的妻子香氏每每想起此事,就難掩內疚。
「是為夫這幾日冷落你,害得夫人胡思亂想了。」談三爺含笑地望著嬌妻。
「夫君有閒工夫拿妾身說笑取樂,倒不如多顧好自己的身子。」香氏臉都羞紅了,「前回配的藥還沒煎服完,昨兒又飲酒,難怪夜裡鬧胃疼。」
「為了宴請幾個遠到而來的老相與,昨兒才多飲了幾杯,」談三爺歉然地笑著賠禮,「倒教夫人為我擔心了。」
「大夫說你平日就是太過操心勞累。」香氏關懷切切,「生意重要,可身子更要緊哪!」
「夫人放心,為夫正當壯年,好好調養個幾日,下回保證讓夫人一舉得男!」談三爺曖昧地眨眨眼。
「……說什麼呢!沒正經。」香氏羞嗔。
「囡囡咱們走,放紙鳶去了,」談珠玉笑吟吟地拉起妹妹,朝他們刮刮臉,「讓爹娘慢慢恩愛去吧!」
「這丫頭可是瘋魔了……」香氏又好氣又好笑。
「夫人有所不知,」談三爺笑著為嬌妻夾了一筷子菜入碗。「咱們小珠玉可聰明伶俐得緊,還是個小算盤子兒,帳算得又快又好,比起那些帳房先生是不遑多讓呢。」
「你這個爹慣得她越發膽大了,一個小女孩兒家,連帳本都看得津津有味。」香氏歎了口氣,「我們談家怎麼著也是望族,女兒未來的夫家當是非富即貴,以後哪需要咱們談家女兒去沾惹那等銅臭活計?」
「夫人此話有理。」談三爺一挺胸膛,志得意滿道:「我談三的掌上明珠,將來自然是要享福一輩子的。」
言猶在耳,這幅豐泰富貴如年畫的幸福美景也彷若還在眼前,兩個月後,談三卻暴病而逝。
香氏哭天喊地喚不回夫婿,瘋狂地欲觸棺相殉,幸而被眾人死命拉住。
出殯那一日,面色慘白、淚眼模糊的談珠玉緊緊抱住了驚慌得哇哇大哭的妹妹。
「囡囡別怕……姊姊在這兒……姊姊在這兒……」
第1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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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別怕……姊姊在這兒……姊姊在這兒……」
窗外夜色沉沉。
談珠玉緊環著膝蓋,整個人宛如魘著了般,不斷前後輕輕搖晃著,嘴裡反覆喃喃。
一切彷彿猶在眼前,可是這幾年比死還要難熬的日子掙扎著過下來,她早已清楚明白地知道──
她的幸福,在爹過世的那一日,漸漸斑駁褪色風化成灰。
她的家,也自那一刻起便受到了最可怕的詛咒。
她被迫遭遇比惡夢還要絕望的恐懼。
她身邊擠滿的原來不是人,而是一頭頭張大了血盆大口,獰笑著要將她嚼碎吞吃入腹的豺狼虎豹。
十六歲的她,終於醒悟到了一個人生最現實的道理──
拿自己所有的去換取自己沒有的,原來是這麼天經地義的一件事。
那麼孑然一身的她,還剩下些什麼?
美麗的容貌,美麗的身體。
「足夠了。」
她對著倒映嬌容的水面微笑,笑得好美,好冷,好艷。
談珠玉鉸下一頭烏黑如緞的青絲賣了,得了十串銅錢做盤纏,搭船沿著錢塘江前往人人傳言中繁華似錦、煙花盛開的杭州──
「我來跟你做一個買賣。」
「軟玉溫香樓」的當家老鴇麗嬤嬤瞇起了眼兒,盯著眼前衣裙簡陋樸素,凍得嘴唇略微青白,卻清麗無雙的少女。
「且說說看,是什麼樣的買賣?」麗嬤嬤閒閒地吹了一口水煙。
她直視麗嬤嬤,「我要賣身,請為我打點。並且教我魅惑男人的方法。」
麗嬤嬤敲煙桿子的動作微微一頓,精心描繪的眉毛高高一挑。
老鴇精明卻飽歷世情的雙眼盯著她,隨即嗤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