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心口莫名糾結。
她死死咬住下唇,恨得沁出了血來。
「把一切來龍去脈,全說清楚。」他終於開口。
「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將過往家仇血淚全盤托出,最後,不忘恨恨地咬牙切齒道:「這一筆血債,無論如何我都要向談家討還,不管得付出多大的代價,就算最後要我和仇人一起死,一起墜入地獄,我談珠玉也在所不惜!」
商岐鳳深深地注視著她,良久,慢慢地頜首,「所以,為了報仇,你不惜利用任何人,包括我,和孩子?」
……是,她是。
談珠玉一陣心痛,隨即揚起頭來,玉容倔強地道:「反正我早已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
兩岐鳳臉色燹得嚴峻可怕。
「你曾在乎過這個孩子嗎?」他呼吸深沉急促,微微咬牙。
「我更在乎如何拿回談家三房原有的一切。」她直直望入他眼底。
是,很無情,很殘忍,但,她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
在失去了這麼多之後,她支離破碎的人生,也只剩一個目標——復仇,徹底毀了那些毀了她的人!
氣氛霎時凝結如冰,沉重僵滯得教人屏息。
她在等待。
下一刻掀盅,不是活,就是死。
談珠玉神情緊繃,生平從未下過如此凶險的一著棋,也從未感到這般充滿希冀又忐忑不安過。
像是足足過了一生之久,商岐鳳面全無表情,終於緩緩開口。
「你犯的錯,令我失去了鳳徽號全部資產的三分之一,」他聲音冷漠森然,談珠玉不禁打了個寒顫。「你須負責把它全數賺回來。」
她腦袋空白了一瞬,下一刻心漸漸甦醒了過來。
「爺……是答應了?」她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你何時達到目標,鳳徽號就何時助你復仇。」他看也不看她,冰冷目光落在不知名處。
「好!一言為定。」她疾聲道,深恐他反悔。
縱然他的神情陰鬱得駭人,依然一頷首。
她多年來壓在肩上的沉重倏然一鬆。
憋在談珠玉胸臆間的那口氣得以吁了出來,可淚水卻突如其來地湧出眼眶,灼燙絞痛得心慌。
終於,走到了這裡。
距離復仇,即將觸手可及。
可為了走到這一步,這些年來,她幾乎喪盡了自尊、情感和天良,去利用、哄誘、欺騙身邊的每一個人。
她賣了她自己,利用了他,也壓搾盡了她那可憐的、未能出世的孩子。
然後,終於換得這一切。
「你可以走了。」他冷冷地道。
她惘然的眸子對上他無情冷硬的目光。
起初自他眼底瞥見的那一絲憐意,徹底消褪得無影無蹤!
在這一瞬間談珠玉終於明白,這一生他最貼近她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她無言地、黯然地轉過身去,一步一步地走出鳳凰堂。
商岐鳳負在身後的手掌,指節緊握得泛白。
第8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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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岐鳳一言九鼎,果真自隔日起,便正式將她納入鳳徽號麾下一員。
眾人自是群情嘩然,但懾於他的威嚴,縱然心下再是忿忿不平,也不敢斗膽質疑他的決定。
「自今日起,南北運河統轄權歸由你掌管。」當著眾掌櫃之面,商岐鳳神情嚴峻地將黃金令符交給她。
「謝鳳爺。」談珠玉面色肅穆恭謹地跪地,雙手接過。
授信令符儀式結束,出乎眾人意料的,商岐鳳並無叫起,也無親手相扶她,而是面無表情地拂袖轉身而去。
留下手握鳳徽號一半重權卻窘境難堪的談珠玉跪在地,好半晌才自行起身。
他此舉不啻一記重重的警告——
掌控越大,責任越重,莫以為手中有權,就可擅自妄行!
談珠玉雙頰一陣熱辣,面上仍然平靜從容,環顧四周暗暗訕笑的眾人。
「運河水路四大掌櫃的劉先生、范先生、高先生、曹先生,本季茶、絲、酒、糧共一百八十九家相與的往來帳冊,請於明日辰時送來予我。」
眾人鄙夷地暗暗悶哼,四大掌櫃更是含混不清地應了一聲。
「今時正逢大年,河川水位高,行舟走船速度快上一倍有餘,於運通貨物大大有益。」談珠玉一張芙蓉臉上笑意微微,眼神卻是銳利無比。「諸位掌櫃,我記得號規有一條:『若是全年淨利六百萬兩以上,主事掌櫃和夥計可分得一成紅利』,這可是整整六十萬兩銀子呢,歲末年尾,大家是吃粥吃飯就看這一遭了。」
淨利六百萬兩以上?她竟有這麼大的志氣?
眾人不約而同倒抽了一口氣。
她嫣然一笑,「珠玉雖是初來乍到的後進,除開自小父執輩亦曾調教過商營之道,對如今商事景況也不能說不熟悉,若能得諸位掌櫃經驗相習、鼎力相助,你我齊心共志,逐利天下,又何愁達不到這『區區』六百萬兩的淨利所得?」
眾人心兒一陣怦怦亂跳,個個神情難掩驚艷與詫異,尤其是四大掌櫃,更是驚訝地微張了大嘴。
這位空降而來、牝雞司晨的玉姑娘,怎對運河水路貨運諸事的往來如此熟悉?
而且那沉穩的風範,成竹在胸的氣勢,更是令人心折不已。
「是,玉姑娘。」四大掌櫃肅然起敬,齊齊抱拳拱手。
「謝諸位掌櫃扶持了。」她優雅地欠身行儀。
「但不知玉姑娘已有何定見和想法?」水月坡眼底佩服之色一閃而逝,話鋒一轉,立刻直接帶入正題。
她微笑地塑向水月坡,「是,珠玉是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想與總掌櫃和眾位掌櫃商量可行否?」
「玉姑娘請說。」
她娓娓地將盤桓在胸中籌算多年的計畫道來。
眾人一開始有三分猶疑,可漸漸地眉心舒展開,最後神情興奮期待地迅速亮了起來。
「好!此計大妙!」連素來穩重的水月坡也忍不住笑了。
「就依玉姑娘之計,咱們就這麼幹!」其餘掌櫃更是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環顧眾人,談珠玉滿意地一笑,胸中熊熊的復仇火焰燃燒得更加旺盛熾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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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兒的姊姊遠嫁至徽州,也是個最勤快熱心可靠的,自從半年前藉由若兒從中介紹了談珠玉之後,便秘密與談府裡的阿牛哥搭上了線。
這幾年來,阿牛哥雖對大小姐念念不忘,可在他心中,大小姐就像天上仙子那般高貴聖潔,不可褻瀆,所以兩年前的那個夜晚,他讓出自己的床,睡在地上,半點也不敢冒犯大小姐。
當他一知道大小姐平安,甚至密謀要復仇奪回三房基業後,一個粗粗鈍鈍大手大腳的大男人,也忍不住歡喜感恩得猛謝神,並且二話不說就答應做大小姐的內應。
兩年來,老實又苦幹的他一直還是園子裡的花工,但是正因純樸溫厚,不帶任何威脅性,所以從上到下,從無人會防備著他。
當談家大爺和重要相與在書房內說及商務機密時,也從不在意窗外那個默默掃著落葉,毫無存在感的阿牛;當談家二爺召外頭歌妓在水榭裡飲酒作樂、醇言醇語大放闕詞之際,也沒注意到站在池水邊勤力打撈枯殘荷葉的阿牛。
是那個不起眼的阿牛,聽見了談家大爺即將與武夷山上的茶農續訂茶磚的合同契約;也是那個不起眼的阿牛,知道了談家二爺和四爺,暗地裡虧空了名下十五間商號三分之一的周轉銀。
更是那個不起眼的阿牛,看見了二爺和四爺偷偷商議著,要將各自掌管的三間糧行股利暫押出去,先套取大筆現銀搶作珍珠黍的霸盤。
「劉先生,武夷山上茶農那兒便勞駕您親身前去遊說,我們海外胭脂醉賣得極好,鳳爺也有意在當處直接成立商行販茶,各項茶品若能齊備,對於業務拓展更是如虎添冀,那些茶農的整年辛勞,也不至遭談家再度打壓苛扣,豈不雙贏得利?」談珠玉叮囑。
「玉姑娘放心,屬下必定從中剖析利害,讓茶農們分曉。」
「有勞了。」她將一封厚厚的信遞予另一名精悍掌櫃。「曹掌櫃,請您秘密前往徽州一趟,這信裡有銀票十萬,典押契約兩份四式,談家那六間糧行生意很是興旺,地段極好,連生意加地皮至少值五十萬兩銀子,若非談二、談四有急用要周轉,我們怕還撿不著這樣的便宜。」
「屬下會假他行商號之名進行質押收購,見機行事。」曹掌櫃沉著地道,「必不負玉姑娘厚望。」
「辛苦二位了。」她微笑點頭,「待二位掌櫃大功告成回轉府中,珠玉必定稟請鳳爺論功行賞,以酬二位辛勞。」
「謝玉姑娘。」兩名掌櫃大喜。
親自送兩名掌櫃離去,談珠玉回到書房,繼續埋首繁重商務卷宗帳冊之中。
直待天黑,丫鬟進來點燃了宮紗燈,又悄悄出去了,半點也不敢吵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