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那人是尉遲哥吧?年輕的男子裡她最熟的就是白起哥跟尉遲哥。尉遲哥……尉遲哥是第一個不嫌絮氏之姓的人,尉遲哥……她還不想死!
她奮力一搏,但她僅剩的力量也只夠這麼奮力一次,就此蔫掉。
「喂,你在做什麼?」連璧大叫。
緊跟著,攥著她四肢的力道遽松,她面上的白布被人迅速抽起。舜華昏昏沉沉,一時只覺腳步聲沓雜而去,空氣猛然肺裡,害得她連咳好幾聲。
她被連璧扶起。「當家!當家還好麼?」
「……是誰?」她氣若游絲地問。
「我是連璧啊!」
「……我是問……是誰想殺我……」
連璧沉痛地答道:「是樂師染……他……他……」
只有樂師染嗎?只有樂師染嗎?她又問:「他呢?」
「方纔連璧見他逃出,來不及阻止,但他闖下此等禍事,也只有自絕一路,北瑭已經沒有他的生路了!」
原來只有樂師染要她死!
舜華聞他此言,剎那通透,張開美目,揮開連璧的扶持,狼狽下床。她雙腿不穩,膝蓋盡跪在地,她終於憤怒了。
今天她已經跪過去他的小皇帝了,現在還要跪!崔舜華的膝這麼軟弱嗎?她拚命挺直腰身站起,疾快跑出房。
門外婢女嚇得掉落臉盆。「當、當家……」
舜華越過她,奔向崔家家樂的園子。她實際在崔府住的日子不多,但在鐘鳴鼎食那夜後,她曾好奇地去看過那些家樂。
崔家家樂約一班十幾人,樂師舞人水準屬上等,其中一名樂師染是已被滅掉的小周國人,由教坊轉出,崔舜華納之。
她本以為是崔舜華仰慕他的樂理,哪知、哪知……
「……當家!當家!」連璧在後狂追著。
沿路有婢僕見狀,嚇得停止手頭工作,不知從誰開始,有人大喊:
「不得了,樂師染上吊自盡了!」
「樂師染上吊自殺啦……」
上吊的速度也太快了吧!這些人比她還要神通,明明離家樂園子還有段距離,就能得知樂師染上吊嗎?現在進步到神鷹傳書嗎?
「當家,樂師染上吊自殺,你去是穢氣,連璧代當家探個究竟……」連璧在後頭大叫著。
崔舜華沒理他,狼狽奔進家樂的園子。園裡舞人、樂師見她居然奔進園裡,個個傻眼,她怒聲問道:「樂師染呢?」
人人噤聲,不敢回話。
舜華掃過所有的人,這些舞人、樂師全身素白,替誰送終似的。她再掃過窗房,儘是黑暗,忽地咚一聲,出自其中一間暗房。舜華二話不說,直奔上前,一腳踢門。
她現在踢得很習慣了,不會再重心不穩。房門被踹開,月光直入,落在那個吊死橫樑上的年輕身影。
椅子已經倒地,那年輕身子竟然連掙扎一下都不肯。
舜華連氣都不及喘,衝前抱起他的雙腿。
「你想死?我偏不讓你死!」
「當家!當家!我來幫你!」
「樂師染不要自殺啊!」
樂師、舞人回過神,一窩蜂地跟了進來,紛紛要抱住樂師染的雙腿。
一時之間,眾人團結一心。
舜華本該感動此景,但此刻她眼淚都快飆出來。有沒有搞錯?她……她是第一次抱住男人的腳丫啊!
她從小到大,還沒抱過男人的腳……這太過分了!他自盡幹嘛脫靴,現在她只能抱住他的襪腳……她以為,她一直以為她這個絮氏舜華會活得比北瑭任何一個女人還要強壯,所以,自白起哥有心與柳家結緣後,她也一直以為若然她有成親的那一天,她會嫁給一個北瑭最強壯的農戶,她不介意抱丈夫粗壯的腳,但……但現在她不想隨便抱一個男人的腳丫啊!
她可不可以放手?讓他們自家人救樂師染下來就好了,她是當家,在一旁指揮就夠……男人的臭腳丫……
舜華忽覺不對勁,她有心托住這男人,不讓這男人吊死,怎麼有股巨大力量拚命將這人往下扯,企圖讓他上吊自盡成功?
誰在暗地動手腳?
在混亂中,她往這些舞人樂師的面上一一看去,人人都在使力拉扯樂師染的雙腿,大有將他身高活活拉長的狠勁……
這麼狠?就算沒有朋友之情,也該有同事這誼吧?
「住手!」她大喝。
眾人平日懼她甚深,一聽她怒喝,嚇得鬆手。與她相反的拉力頓時消失,舜華暫得輕鬆,但雙臂還是抱著這男人的腳丫,她頭也沒回。「連璧!」
「……連璧在。」連璧冷靜地走到她的身側。
「把他放下來。」
「……是。」
舜華喘著氣,盯著連璧救人,確定不會再集體搞謀殺後,她垂目看向自己的雙手。好噁心啊……
她不是有心嫌棄,但她想白起哥把她教得很好,一個大家千金怎能去抱陌生男人的腳呢?那襪子幾天沒洗了?她好像連他長長的腿毛都碰著了。
她瞥到房裡有水盆,苦著臉去洗一洗手,洗潔了,才坐到椅上要喘口氣,忽聽得被救下的樂師染猛咳著,啞聲道:
「一切都是我幹的,與他人無關,我願一死百了!」語畢,又要往柱子一頭撞死。
舜華已經麻痺到無驚無波,只道一字:
「慢。」
她不看著樂師染,反而盯著連璧瞧。
連璧不得不及時拉住樂師染。
舜華滿意點頭,慢吞吞道:
「你再尋死,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你陪葬。你,你,你……」她一一點名腿軟跪地的舞人以及樂師,最後點向連璧:「還有你。」
連璧微愕,眾人暗自眉目交接,心知此事難了,不由得悄悄看向連璧。
樂師染是一名年輕的男子,他本是眉目清秀,但自來到崔府,他形銷骨立,實在不怎麼好看。他撩過袍擺,拜手稽首,啞聲說道:
「崔當家,染自轉到崔府後,便知死期將至,今日之事全是染一人所為,與他人無關。當家要酷刑處置,染甘願受之,請勿遷怒他人。」
舜華聞言恍然大悟。原來這些舞人樂師不是跟他有仇,把他往死路上送,而是怕他遭崔舜華凌虐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還不如上吊自盡,痛個一回就好。真是……重情重義,反顯得崔舜華的心狠毒辣了。
她撫著額角,不發一語。房內的氛圍隨著她的沉默降至冰點,跪伏在地的家樂大氣不敢喘。其中一名樂師直往連璧瞄著,雙拳緊攥,暗示他不如什麼都不要顧了,索性全豁出性命殺死崔舜華吧。
舜華沒注意他們的眉目間傳著殺機,心裡忙著感慨自己有做惡人的潛質。不知道自己將身子還給崔舜華後,是不是還能以良善之心上西方極樂世界?
她尋思片刻,說道:「在陛下面前,你彈奏亡國曲,是觸北瑭霉頭,犯陛下忌諱,你可知罪?」
「小人只是鄉愁,彈了一首小周春江曲。小周國土雖小,但國土偏北之處有一條春江橫貫東西,被小周人視作生命之水,每個人一生中,至少須得一次親自到春江,飲一口春江水不論前是前非,都能再重新活過,小人也想……想在北瑭落地生根再活一次,想在北瑭找到自己的春江,遂彈此曲,絕無觸北瑭霉頭之意。」
舜華擺了擺手,不耐道:「你長篇大論我聽不懂,北瑭沒人去過小周,有誰瞭解小周春江曲?你,你,還是你?」一頓,她又道:「除了北瑭與小周,你還懂得其它樂曲麼?」
「小人是樂師,各國樂曲自然涉獵一二。」那語氣隱有著樂師的驕傲。
「既然如此,這些人的性命就捏在你手裡了,眼下你彈奏一曲北瑭外的拿手樂曲,如果我能認同你的樂音,今晚之事不再追究,否則,你,你,你……」她再一一玩起點點樂,點過崔家養的伶人,最後落在連璧面上。她道:「還有你,全去九泉之下跟閻王告狀吧。」
「當家息怒!」眾人跪伏顫聲喊道。
舜華充耳不聞,對著連璧道:「去把他的琴取來。」
連璧恭謹應聲,取來樂師染的長琴。眾人驚懼地看著樂師染,這是崔舜華故意的啊!給他們希望,等樂師染彈完一曲,再告知死期……好個凶殘崔舜華!好狠!好狠!
樂師染渾然不覺他人驚懼。他瞪著琴,彷彿琴上已系綁著十多條亡魂。
舜華淡淡補了一句:「連對自己都沒有信心,還當什麼樂師呢?不如重新投胎吧。這麼多人陪著你,夠本了。」
「染師傅……」家樂裡的舞人低聲喊著。
樂師染咬咬牙,盤腿坐起,調妥琴弦,暗自思量一陣後,琴音乍起,他清澈的嗓音配合著琴音,半吟半唱道: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當他唱出那句「顏如舜華」時,連璧看見她蝶睫顫了顫,眸光異彩綻現,要往樂師看去,但又及時闔上眼,彷彿對此曲不甚興致。
樂師染選擇這首曲,是討好或者諷刺姑且不論,但,他記得聰慧過人的崔舜華出身名門富戶,自幼熟知各地文化,早該聽過這首大魏曲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