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與上天說話啊……不知道老天會不會偷偷跟他說,她是冒充的崔舜華?思及此,她下意識把自己縮小,試圖藏在尉遲恭的身側,開始後悔上轎了。
尉遲恭沒察覺她的急速縮水,對蚩留低聲道:
「她是崔舜華,你不是識得麼?」
舜華耳朵長長,連忙補了一句:「正是。神官大人,我聲音你聽不出啊。」
蚩留先是一愣,接著微微一笑:「這話說得有趣。不知兩位在玩什麼把戲?崔家舜華小姐不喜有人冒充,小姐出轎後莫再提此事。」語畢轉向尉遲恭,不解為何平日照顧老小的當家,居然陪一個姑娘玩這麼危險的遊戲。
舜華聞言,暗自汗流不止,很想二話不說抱頭逃出轎外,找個地方把自己埋起來,但她心知要真這樣做,那真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她力持平靜,淡淡地說道:「神官沒了眼力,耳力也差了麼?我崔舜華是天下獨一無二的,你竟說我是冒充的,怎麼?你打從心底瞧不起我?」她內心流了一缸子的淚。對不起,神官大人,請不要記恨,不要回去詛咒我啊!
尉遲恭對崔舜華這等說話態度早已習慣,只是這次她語氣虛了不少。他沒放在心上,只道:「她確實是崔舜華。」
蚩留聞言,停頓半天,綻出笑來。「是我失禮了,還盼崔當家見諒。」
「這次就算了吧。神官,今天春神日,照規矩,神官可以回家過上一夜,現時你也是要回尉遲家住上一晚?」舜華試探問著。
「我回府裡與當家一塊用飯,就要回神殿。」蚩留道。
聽尉遲恭對轎夫吩咐繞到白府大門前連璧那兒,她連忙插嘴:
「尉遲公子,等等,等等,我有話與你說。」
他看著她。
她淚珠尚盈於睫,但唇瓣一揚,嫣然一笑:
「尉遲公子,北瑭京城四少向來生意交融,不分彼此,但在交情上卻淡得跟無味清水一般,這是大大不妥。這樣吧,舜華就賣你個面子,上尉遲府住個兩天,咱們琢磨琢磨,看看有什麼好法子讓你贏得美人心。」她刻意低聲說著,實在不想讓他身邊的神盲者聽個仔細,抓她把柄,押她上火場。
「……」清冷的臉龐全黑。
「嘿嘿。」她嘴角歪歪,補上崔舜華式的邪笑。驀然心情大好,有了積極過日子的動力,全得感謝他啊!
「……」尉遲恭嘴角,撫上額角。這女霸王,裝得跟個可愛的孩子一樣做什麼?
年輕的神官雖看不見,聽得那兩聲邪惡十足的笑聲,不由自主也轉向她這頭,若有所思。
她笑咪咪,又咳了一聲,再補強一下:「嘿嘿!就這麼說定了!」
第三章(2)
「現在沐浴?」尉遲恭推開窗子,迎著刺骨寒風的春夜。她有病麼?病得還不輕啊。「她要熱水就給她吧。」
僕役立即領命。
現時將要子時,名門富戶的當家居然還在工作房裡,親自商研春稅。本來被尉遲家請來的帳房先生們一開始很不習慣,明明是這位當家將精通數字的他們挖來,卻不肯信任他們,但這幾年下來,他們從當家少年共事到現在,慢慢發現這位當家只是習慣事必躬親。
在北瑭,要保全富貴與族人,並不是腳踏實地就能辦到,愈是身居高位的人,愈是處在瞬息千變的漩渦裡,要讓人得了見縫插針的機會,那真是一朝失勢,萬劫不復,最佳例證便是絮氏,全族至今只剩下一名,而且注定絕後呢。
如今的北瑭,過著侈糜生活,少有人願意重視他們這些精於數字的特性,當年少年尉遲恭將他們自各處一一翻出來時,他們心裡感激著,至今是心悅誠服著——他們心裡很通透,一家垮了,依各家無味的交情,其他名門富戶只會等著搶食,絕無協助的可能,到那時,誰還會重用他們這些帳房?
今年春稅將至,這些老少帳房都已有心理準備,給它熬個七、八夜,至少,當家在場,他們就得打起十二萬精神應付。
可是……
「今兒個當家心不在焉,對吧?」青年帳房抱著數本帳冊自梯而下,低聲說著。
「可能是春神日之故,今年是伊人姑娘當春神的,當家自是念念不忘……」帳房們手裡忙著,嘴上也湊著趣。
一名帳房翻著帳本,上前問道:
「當家,上個月有三筆鄉間百姓付不起賦稅來賣地,咱們差人去看過了,那地實在不怎麼地,若是當家承下再讓他們租回種田,實是不合算。」
另名青年帳房不以為然道:
「讓他們租回種田倒也罷,北瑭律法有定,鄉間賣地親戚間有優先權,他們仗著一表三千里,想將爛地賴給當家,那地三年沒種出什麼好東西。前兩天我聽說,居然有鄉間小地主攜家帶眷賴在戚府門前,說著好聽,是戚家低價買地換他們留在京城,其實是想一家子後半輩子在戚家白吃白喝了。」
「戚大少看起來就是個挺正派的人啊……」幾名帳房低聲咕噥,同時往尉遲恭那兒望去,盼他別太正派。
尉遲恭漫不經心地聽著他們閒聊。這些事他早知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名門富戶的當家也不是從天而降平空繼承這位子的,即使心軟也有底線。四大家當家各有其執念,能在北瑭站穩腳步,絕不是心軟正派可以做到的。
尉遲恭聽得另外帳房道:
「崔當家心狠哪。我去看地時,聽鄉間鄰人抱屈,她看中一塊好地,居然買通官府造假身份與地主扯上關係,再用下三濫的方法脅迫地主低價出售土地,逼得那地主不得不優先賣她。最後地主家破人亡……北瑭定下的律法,本該優惠人民,哪知讓人鑽著漏洞,這種下作黃子遲早遭報應的,當家還是別與她太過親近的好。」
尉遲恭心不在焉應了一聲。此時僕役又入門悄語一些事情,他徽地一愣,尋思片刻,放下帳本,換上暗色外袍,作揖道:
「今晚要請各位先生多費些心血了。」
諸位帳房立即放下手邊事物,一一回禮,送他出門。
尉遲恭負手快步在夜空之下,提著燈籠的僕役幾乎是小跑步追著。
「沒先把孩子帶開嗎?」他問著。
「小少爺們說當家曾允今天會請春神回府賜福的,所以……」
尉遲恭微惱。他沒忘此事,但伊人都受傷成那樣,難不成要他架她回來?
「小少爺們盼了一整天,以為崔家當家是春神,就闖入……當時崔當家在沐浴,小的不敢擅入,婢女也不敢……」
尉遲恭容色頓青,匆匆而行,衣袍在黑暗裡飛揚。當他來到客房院子時,守在院子外不也不也接近的婢女忙道:「都在房裡呢。」
尉遲恭擺了擺手,直接走進院裡,來到客房門前,忽然聽見裡頭聲音不似他想像的哭鬧,他思量片刻,繞過半面屋牆,來到窗前。
窗子縫間透著明亮,他修長手指輕輕推動窗子,使其縫隙足以窺視裡頭的情況。他黑眸往內瞟去——
「春神賜福!」
「春神賜福!再一次再一次!」
「好!再來一次!」
「……」他眼皮未眨,尋思著——如果他沒記錯,尉遲家都是男丁,除他與堂弟蚩留外,年輕一輩裡只剩四個男娃,什麼時候多了一個老齡女娃娃?
房裡哪來的大人,都是小孩子在玩吧……
他撫著額角。他確實沒看錯,那個崔舜華笑得跟小孩一樣沒心沒肺,正在跟些稚齡娃娃玩孩子遊戲!
[那怎麼可能是崔舜華?留因天生失目,其他感覺比常人敏銳些,她沒有崔舜華的戾氣,聲調也與留所知的崔舜華不同。在留心裡,無法將她與崔舜華有重疊……此處留本不該張揚,但無論如何,留不敢瞞當家,大神官與我,曾跟崔舜華相處長達三個時辰,她的聲音我怎會聽不出來?若然此女真是崔舜華之身,其中民經改頭換面過,當家不妨看她雙臂,上頭有留與大神官留下的長生咒文,要是雙臂無物,崔舜華只怕早死了,如今在她身上的應是個孤魂……]
尉遲恭憶起蚩留先前的密談,再瞧她神采飛揚,琥珀色的瞳仁盈著清淺瑩光,不含一絲雜質……哪來的戾氣……她以手一一抵著男娃兒們的頭頂,興奮地喊著春神賜福……崔舜華麼?
在北瑭京城裡,誰會想到崔舜華會有這一幕的孩子氣?不,絕不會有人。尉遲恭疑竇業生,徐徐閉上眼。
「春神姐姐,你賜福當家了沒?「
「唔,我想尉遲公子今兒個忙著救人,還來不及被賜福吧。」
「姐姐,管事說當家很喜歡今年的春神,那你喜不喜歡咱們當家?」
「唔……尉遲公子是個大大的好人哪……我也挺喜歡他的。」
尉遲恭嘴角一抽。房裡小男娃老女娃都在童言童語。
「美麗姐姐都是老天送來的,所以春神非她們不可,果然姐姐好美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