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曦,你要有心理準備。」杜大娘低歎。「小王爺身上的傷不重,最要命的是有塊碎裂的木板插進……他的眼睛,他的脾氣比之前更暴躁陰沈,你必須更多點耐心。」
「就算他打我罵我,我都受得住的。」何曦挺直背脊,鼓起所有的勇氣。「走吧,讓我見他。」
杜大娘帶她來到寢房外,對她點了下頭,沒有敲門就直接推門走進。唯有如此才不會連房門都還沒踏進就被喝退,平常他們都是用這種方式才能多少將一些食物送進房裡。
看到房內情景的第—眼,何曦愣住了,幾乎認不出這就是她所熟悉的寢房——到處一片狼藉,桌椅傾倒,地上散滿碎裂的甕片,牆上的字畫被人撕破,只餘卷軸的殘骸孤伶伶地掛在那兒。
這裡像被狂風肆虐過,不見一處完好。
「滾出去!」聽到開門聲,暴烈的咆哮倏地從內室衝了出來。
何曦眼眶瞬間紅了。那麼嘶啞、那麼憤恨,從那聲吼聲裡她已聽到了他的不甘,霸氣狂傲的他竟要承受這樣的折磨……
「小王爺,奴婢帶一個人來看您……」杜大娘沒被輕易喝退,與何曦繼續往內室走去。
「看?沒看過瞎了眼的人嗎?需要特地跑來?我殷玄雍是珍禽異獸嗎?給我出去,都出去!」那吼聲更怒,一顆枕頭飛了出來。
何曦及時閃過,同時,她也看見了他,眼淚再無法抑止地落了下來。
髒污的繃帶包覆住他上半部的面容,下半臉的肌膚被雜生的鬍髭覆住,只看得到他蒼白乾裂的唇。他的長髮散亂糾結,身上的單衣縐折凌亂,敞開的襟口露出數道結痂的傷痕。
他總是神采飛揚的,他總是睥睨天下的,如今他卻放任自己狼狽到這種地步,就像一頭負傷的野獸,用盡殘存的力氣捍衛自己的疆土,用熊燃的怒火劃下結界,不讓人靠近他一步。
「太難看了,堂堂一個誠小王爺竟然像個瘋漢一樣發潑撒野,傳出去還能聽嗎?」何曦聽到有人這麼狠狠地斥責他,下一瞬卻驚駭地發現那聲音……竟發自她的口中。
杜大娘張口結舌地瞪著她,不敢相信向來溫雅好脾氣的何曦,一開口就是這麼傷人的話語。
殷玄雍先是愣住了,在聽出是她的嗓音後,聲音瞬間變得冷凝。
「你來做什麼?」儘管臉被遮住了大半,狂肆的狠戾氣勢仍清楚地表達出他的情緒。
「聽說有人在自暴自棄,沒見過落水狗,想來見識一下。」天……這不可能是她說的話,這不是她!何曦在心裡狂喊,卻管不住自己的嘴。
這女人多狠?猛烈的憤怒讓殷玄雍咬緊了下顎,幾將牙齒繃碎。
她不但另事新主,甚至變得勢利譏誚,知道他落拓,非但沒有任何安慰,反而登上門來猛踩?他竟愛她?他竟將這樣的她愛若性命?
多可笑!
「看夠了嗎?」殷玄雍心頭火越熾,口氣就越森冷。「你既然要看,我就讓你看個夠。」他蹎躓起身,伸手去扯臉上的繃帶。
「你別再說了!」杜大娘怒罵何曦,趕緊衝上去阻止。「小王爺,您別這樣,我馬上叫她走……」
「讓開!」殷玄雍一把將杜大娘推開,轉眼間已將繃帶拆下大半。「你給我看清楚,看啊——」他往前一邁,神色猙獰地嘶喊。
何曦必須搗住唇才能阻止自己別哭出聲,她只知道他失明,並不曉得他傷得這麼重——
他的臉上滿是不規則的傷痕,碎裂的木頭將他的肌膚劃破翻開,連無力垂覆的眼瞼也難以倖免,即使癒合了,仍是一道道醜陋暗紅的疤,如此地沭目驚心,令人更不敢想像剛受傷時會是多麼嚴重。
這一刻,她明白為什麼自己會不受控制地說出那些狠毒的話了,在她還沒意識到對策之前,直覺已先促使她做出行動。
若憐憫有用,他不會至今還將自己關在這陰暗髒亂的房間裡,唯有激起他的傲氣,逼他面對自己的殘缺,他才能繼續面對未來的人生。
即使這樣會讓他對她恨之入骨,她也不停手,她還要讓他的憤恨加倍,化為力量支持他站起。
「只不過是點小傷罷了,有必要鬧成這樣嗎?」她慶幸他眼睛看不見,要維持語氣輕蔑已費盡她所有的自持,她完全控制不了臉上的表情和淚水。「還要我特地從謹王府趕來照顧你,未免也太小題大作了吧?」
「你……」杜大娘差點想撲倒她,但看到她臉上傷痛欲絕的表情時,頃刻間也明白了她的想法。
小題大作?她竟將失明和毀容說成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若不是這些日子以來他已將臉上的傷摸得透徹,深知那有多麼地慘不忍睹,光聽她所說的話,他真要以為自己真的傷得不重。
「看不到的人是你嗎?出了意外的人是你嗎?雙目能清楚視物的你憑什麼說這種話?」他惱怒地朝她的聲音來源走去,卻被橫倒前方的椅子絆到,他氣憤甩開,無法行動自如卻又不想茫然摸索的局限讓他走得步步心驚。
「我見過有人眼盲仍能健步如飛,有人斷腿仍能步行千里,因為他們不像你,遇到一點小困難就縮在自己的殼裡,只會濫用富貴權勢給你的保護,不肯面對現實。」何曦抹去眼淚,將腳邊歪倒的花瓶踢滾向他。「你卻連在自己房裡都走得戰戰兢兢!」
聽到聲音卻無法判斷東西來源,殷玄雍竟頓步了,他沒辦法忍受自己在她面前滑稽跌倒淪為笑柄,強烈的恐慌與猜疑讓他完全無法邁出下一步。
他有多狼狽?一如她所說的,他連在自己房裡都走得戰戰兢兢,跟個廢人有什麼兩樣?他競讓自己淪落到這種境地!
「你滾!我不需要你!」惱羞成怒的他大吼,氣落井下石的她,更恨讓她有機會予以嘲笑的無用自己。
「要不是謹小王爺心腸好,催我回來看看,不然我也不想再踏進這兒。」何曦握拳,強迫自己將嫉妒也拿來利用。「誰叫你不讓任何人服侍?我都已經是謹小王爺的人了,再執著於我又有什麼用?」
「你少自抬身價!」要是她現在近在觸手可及的距離,他絕對會當場掐死她。「我從沒說過要他們去找你的話,是他們自作主張,不關我的事。」
「既然如此,那就別浪費我的時間了,奴婢告辭。」往外走去的腳步堅定,何曦留戀的眼神卻一直緊鎖著他。
她真就這麼走了?殷玄雍怔站原地,凝神傾聽,果真聽到她的腳步聲越去越遠。
「何曦——」杜大娘趕緊追了出去。「你不能這樣就走了呀!」
一出了房,何曦就飛快地奔了起來,跑到寢房再也聽不到的地方,才蹲下放任自己哭出聲來。
杜大娘追上,看到她這樣,心裡也很難過。「我知道你心裡也不好受,但我們還是得回去。」
哭了一陣,何曦吸了吸鼻子,緩緩起身。「不,我不回去,要回去的只有您。」
「啊?你不是在演戲,是真的放棄了?」杜大娘驚喊。
「只是先暫時休兵,不能一開始就逼得太緊。」雖然她很想無時無刻都待在他的身邊照顧他,但現在這麼做,對他只是有害無益。「您等會兒送些食物過去,我相信小王爺會吃的。」
他已經體會到自己的無助,而他是最痛恨軟弱的人。驕傲如他,是不允許有事物將他打敗的。何曦眼神裡充滿了信心,對他,也對他們接下來的對戰。
她不再柔弱了,因為柔弱對他毫無助益,她要激勵他,鞭策他,讓他一步步地重新站起。
☆☆☆☆☆☆☆☆☆☆ ☆☆☆☆☆☆☆☆☆☆
聽到杜大娘語帶保留的轉述,誠王爺夫婦差點沒當場暈倒,氣急敗壞地將何曦罵了一頓,還要她立刻離開。
何曦卻一反柔順性子,堅持不肯走。而接下來的情況轉變,也證明了她所採取的方法是對的——殷玄雍不但沒將送食物進房的杜大娘趕出去,還把所有的東西全吃了乾淨。
誠王爺夫婦雖然不甘心,也不得不認輸,放手讓何曦掌控全局。
何曦每天的任務就是進房挑釁,惹得他暴跳狂怒,再伺機退下,每次離開後,她都必須要痛哭一場,才能宣洩心中的壓力和自責。
雖然殷玄雍遺是不肯讓人照料他,但至少已願意進食,默允杜大娘派人進去將房間收拾乾淨,把桌椅歸回定位,這樣的進展讓誠王府低迷許久的氣氛逐漸活絡起來。
這一天早上,何曦才剛踏進房間,就聽到他的聲音——
「滾出去!」殷玄雍如今已練到可以從腳步聲聽出來者何人。
「我也想趕快回謹小王爺身邊,但誠王爺不肯放人。」何曦忍住想碰觸他的衝動,嗤聲哼道。「你要是肯收個貼身女婢照料你的生活起居,這不就全都解決了嗎?你也不用見了我就煩,我也可以離開,對你我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