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娘年紀大了眼力不好,最近常常需要她幫忙看帳本,這份單純的信賴看在有心人眼中,被解讀成她在舞弄小王爺的寵愛伺機掌權。
而這名深受王爺夫人疼愛的綠萍,可能是因為護主,也可能是因為嫉妒,對她的態度從沒客氣過。她自己被人誣蠛不打緊,但她不希望行事正直的杜大娘因為她的關係被人質疑有所偏頗。
更何況——何曦苦笑,少夫人這個位置是她想也不敢想的,她連當妾的奢望都不曾有過。她很清楚自己不配和他有結果,她唯一能有的結果,是在他對她失去興趣後默默地退至一旁,這只不過是早或晚的問題而已。
綠萍悶哼一聲,沒再開口,但重重踏步的背影看得出來還是很不滿。
何曦也隨她去。她其實有足夠的能力和權勢去導正他們不佳的態度,但個性溫柔的她還是選擇了自己承受一切。
沉默間,她們來到書房外。通報後,王爺召她進房。
「何曦,你在玄雍身邊也很多年了,」在幾句言不及義的閒談之後,誠王爺開始切入正題。「他對你的依賴和重視,我想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
應「是」是抬舉了自己,應「否」是抹滅了事實,何曦怎麼回答都不對,只能恭敬地繼續垂首聆聽,但此時心裡已有種不好的預戚。
「本來早該為玄雍完成終生大事,但你也知道,這孩子哪時候聽過我們做爹娘的話?想說時候還早,也就沒催他,結果這一拖,似乎拖得太久了。」誠王爺笑道,雖然語調和緩慈祥,卻隱帶暗示。
何曦閉眼。她沒傻到會以為王爺想撮合他們,王爺是故意這麼說的,藉由宣告他會娶妻生子的事實,要她有自知之明地讓出這個位置。她深吸口氣,抬頭時,是與平常無異的溫柔笑顏。
「小王爺若能盡早迎娶,將是誠王府上下歡騰的喜事,奴婢也會忠心服侍少夫人,讓少夫人早日成為能夠獨當一面的主母。」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她絕無冀望,更不會妄想奪權。
「有你的允諾,真是讓我們寬慰不少,只是在這之前,有件事可能得要你幫忙。」誠王爺眼中掠過一絲詭譎,
人不風流枉少年,他不反對玄雍收婢女侍寢,想說男人喜新厭舊,只要時日一久,玄雍自會轉移目標,但兩年過去了,玄雍對何曦的寵愛卻有增無減。
要是玄雍多情一點,換換其他女婢和平民姑娘玩玩,那他還不會那麼擔心,就是因為玄雍太專一了,這異常的狀態讓他越來越心驚,終於決定出手干預。
「王爺儘管直說。」何曦心一凜,仍維持鎮定道。最壞的打算,也不過就這麼當場被逐出誠王府罷了,她挺得住的。
誠王爺微笑。他早知問題不在她身上,區區一名小女婢又何足為懼?重點在玄雍那兒,而她,只是一顆聽令行事的棋子。
他拿出一疊畫冊擺在桌案上。
「這些都是和玄雍門當戶對、才貌匹配的上上之選,但玄雍看都不看一眼,這樣要怎麼選妻呢?」他故意歎了口氣,將責任全都加諸到她身上。「就請你幫幫忙,一定要勸玄雍在這些畫冊挑出一個他中意的姑娘,我相信,這對你來說絕對不成問題。」
何曦全身冰冷,必須用盡所有的力氣,才有辦法雙手平穩地接下那疊畫冊而不發抖。
「……奴婢會盡己所能。」
直至退出書房外,她的腦海仍空白一片,只能抱著那疊畫冊茫然地往前走。
她沒想到從不曾介入的誠王爺一旦插手,就是如此狠絕。不但要逼她讓出寵愛,還要她親手斬斷他對她的寵愛。
她不敢想像,當他看到她拿出這些畫像要他挑選時,他會如何地勃然大怒。天吶……
即使早知這一刻終將會到來,但……還是太快了,她多想能再在他身邊多留一些時間。難道是這樣的自私奢求被上天察覺到了嗎?所以想早早斷了她的念頭,讓她能夠安分守己?
心口的揪痛讓她閉上了眼。可以不用這麼狠的,其實她真的明白,在十年前他唯一一次帶她離開誠王府的那次經驗裡,她就已經體會到她配不上他,她不是一個會使他無後顧之憂的賢淑伴侶,而是一個只會讓他蒙羞的低賤奴婢。
她懂的,十年前她就已經懂了。
何曦咬唇,將蝕心的痛藏進心底最深最深的角落,須臾,她緩緩吁了口氣,再睜開眼時,那片澄澈中已沒有殘留任何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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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去。」
剛回來的殷玄雍在經過她面前時,狀似隨意地扔了個小布包在她膝上,頭也不回地走進內室。
「謝謝小王爺。」何曦順手將布包收進袖中,跟進內室服侍他更衣。
「……對我送你的東西,你就那麼不在意?」隔了會兒,殷玄雍咬牙低道。
就一句感謝,沒了?他不求她欣喜若狂,不求她如獲至寶,但至少讓他看到她表現出一點點好奇成不成?
望著他寬闊的背,何曦唇畔的笑容隱帶苦澀。她不敢拆啊,好不容易才抑住狂喜別顯露在臉上,只能馬上藏到看不見的地方,要是再當著他的面拆開,她怕沒有辦法再維持泰然自若的表情。
「奴婢真是受寵若驚,若不是有職責在身,早就迫不及待想知道那布包裡面是什……」何曦稍微釋放一些些喜悅,但在擔慮過多的壓抑下,說出來的語氣竟顯得僵硬下已,彷彿是配合他的無理取鬧而勉強敷衍。
殷玄雍惱怒地回頭瞪她,何曦當然明白那一眼的涵義,聰明地讓未竟的語尾主動消失。
「不在乎就不在乎,少來虛情假意這一套。」殷玄雍悶哼一聲,上身傾向她,伸手探進她的袖裡把布包拿出來。
鼻端聞到他好聞的男子氣息,何曦淡然一笑。他要這麼認為也罷,只要他沒察覺到她心裡的波動就好了,她絕不能讓他知道自己對他的愛戀有多麼深。
她感覺手上一涼,同時他直起身子拉開距離,何曦低頭看到左手腕被套進了一個玉鐲子,鐲身翠綠通透,散發出溫潤的光澤。
這幾年在環境的陶冶下,見過的財寶古物多了,她的鑒賞眼力也今非昔比,輕易就看出這是一塊價值連城的好玉。
「這……太貴重了,奴婢不能收。」何曦臉色一變,立刻動手要拔,然而他在套上時毫不費力,現在她卻說什麼也拔不下來。
「你再拔我就乾脆將這鐲子敲碎!」看她弄到手腕都發紅了,卻還是努力地想將手從那小小玉鐲掙脫,殷玄雍既心疼又憤怒,攫住她的手作勢要往桌上敲。
「別——」何曦連忙阻止,怕他說到做到真將這塊好玉給毀了,只得福身謝恩。「奴婢多謝小王爺賞賜。」
殷玄雍鬆了手,俊薄的唇辦因懊惱而抿得死緊。
他又搞砸了。送她東西是想看到她愉悅燦爛的笑顏,結果他卻還是對她發起脾氣。但,能怪他嗎?誰叫她先是看也不看一眼,然後又說她不能收,就算是聖人也會被她惹得發火!
殷玄雍深吸口氣,又深吸口氣,凝聚理智把滿腔怒火澆熄,要自己揚起笑容別板著臉。他必須學著克制情緒,或許就是因為他太蠻橫了,她才只願意把他當成主子,而不是對他付出感情。
他執起她的手,那白皙的肌膚和玉鐲的瑩潤相互輝映,看到他所挑選的東西是如此適合她,他的心頭頓時被感動與滿足佔得滿滿的。他將她的手舉至唇邊,印在脈搏上的吻像在烙著封印。
「別摘下來,一直戴著。」他柔聲低喃。
這景象,讓何曦的心都顫了。叫她怎能不愛他?霸道得像小男孩般可愛,溫柔得像將她捧在掌心上,慷慨得像要將全天下擺在她面前,他對她好,她都知道,但她怎麼承受得起?她又有什麼資格接受這一切?
她好怕自己會不顧一切直接衝進他懷裡,放肆地享有他的榮寵。她只能將另一隻手握得死緊,同時握緊幾乎要不受控制的心,把一切抑下。
「那是什麼?」他的問話拉回她的心神。
看到他翻動桌上那一本本畫冊,何曦一驚,隨即反而有種釋懷的坦然蔓延開來。由他發現也好,不然她真下知道要怎麼開口。
「這些都是名門之後、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王爺希望您能從中挑選一位適合的人選,好完成您的……」她還沒說完,就被他猛然將畫冊掃到地面的舉止給震得停了口。
「我爹希望?那你呢?」他逼近她,抬起她的下頷強肆地望進她的眼。「你的意思呢?」
他靠她如此近,那一字字緩慢吐出的灼熱氣息燙著她的肌膚,清楚地告訴她他有多憤怒。
「……小王爺……也該是……成親的時候了……」在他強悍的氣勢籠罩下,想了鎮日的委婉說詞半句也想不起來,只說得出這破碎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