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可是巴商之女,阿澪姑娘所言?」
男子挑眉,未答。
鐵子正在心中歎了口氣,他知這人不只他伸手金援,他也曾見過那位巴商之女,只能恭敬再道:「上柱國,阿澪此女,須慎防。」
玄衣男子再晃了晃酒杯,晚著他,問:「怎說?」
「子正查過,巴蜀之地,確有烏氏,但烏氏卻從未有過名為阿澪之女,其資金更不知從何而來。」商場如戰場,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當他知道這女人的存在,立時派人去追查。
過去一年,她雖多次在暗裡相助,但不知怎,他總覺得,其女心懷不軌。
那女子的眼,是冷的、死的,陰森森,帶著邪氣,就算是笑,也不讓人覺得暖,反倒教人打心底,涼了起來。
「她已助我多回。」聽聞他的說法,玄衣男子仍不在意,只道:「凡事皆有風險,就像我信你,必也信她。」
雖早知對方可能聽不進去,當他聽見這番回答,仍在心底歎息。
但,色不變,神亦然。
他看著眼前這結義相交的男人,緩緩自若,開口:「子正知上柱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望上柱國,能再多給子正三年,備齊一切。」
男人看著他,沉默著,思量著。
然後,慢慢的,再為自己倒了一盞酒。
大門外,荼靡下了車馬。
上柱國府,大門敞開,但兵衛森嚴,她才到門邊,兩支長矛己交叉指到了眼前。
「來者何人?」兵衛士卒,在於高階,冷冷俯視著,質問。
雖是急,她仍忍著,緩聲道:「我乃刀家荼靡,於楚商鐵家任事內務總管,今日晌午,爺前來拜訪上柱國,但家中突生急事,須得爺親回處理,因此特快車來請,還望兩位大哥,煩請讓荼靡進門,通報大爺一聲。」
鐵家大爺,個把時辰前,的確已經先一步進門;他倆也確曾聽過,鐵家的內務總管,是個姑娘;但也不是說,這樣就能隨隨便便放這女子進去。
兩名兵衛,稍稍放緩了表情,只道:「你等等,我等得先去請示。」
還得請示?
她知道,這是規矩,但卻難掩心急。
為了避嫌,鐵子正不曾公開與上柱國的私交,他都極少與上柱國公開碰面了,她當然也不曾來過上柱國府。
誰曉得,這會兒,竟成了障礙。
她捺著性子,杵在門邊等著,不安卻像蟻蟲,細細啃食著心頭。
鐵子正要攤牌,定會讓上柱國覺得受到威脅。
對方可是大將軍,若換做旁人,哪敢攖其鋒?
偏偏他膽大,忘了人若得勢,其心必盛。
上柱國早已非當年小兵,就算他倆有結義之情,但今日的上柱國已是頭虎,可不再是野貓一隻,容得了鐵子正這般不受控制嗎?
他身在其中,看不清楚,她在旁卻看得心驚膽戰,就算鐵子正敢和那頭惡虎賭上這一把,她也不敢。
或許她多事,但她寧是自己錯看了上柱國。
就在她快要忍不住時,一輛車輿在門前,停了下來。
一名素衣女子,掀簾下車。
女子臉白淨素雅,未施脂粉,卻飄然若仙。
在眾家官商夫人中,就她最出塵,荼靡見過這女子,知道她是誰,顧不得失禮,她想也沒想,快步上前相迎。
「夫人。」
見到她迎來,女子微一愣,「荼靡姑娘。你怎在這?」
她匆匆行了禮,垂眼直言道:「爺晌午前來拜訪上柱國,但家中突生急事,荼靡前來報訊,正等著兵衛前去通報。」
上柱國夫人看著她,只道:「你親自前來,必是急事。」
「是急事。」荼靡坦言。
「既是急事,你同我進門吧。」
她鬆了口氣,道:「謝夫人。」
上柱國夫人,領著她一同進門,一路無人攔阻,夫人甚至找人問明了上柱國所在之處,帶著她一起過去。
無人攔阻,必是還未出事。
她告訴自己,卻走得步步心驚。
迴廊,長若棧道,似無盡頭。
所幸,轉過一角,終見右前方一屋,長門落地,盡敞開通風,雖有薄紗遮掩,她仍能見,屋內廳中,有兩人對坐。
他的身影,她不會錯認。
頓時,幾欲腿軟。
他沒事。
太好了,她趕上了。
荼靡松下心中一塊大石,跟著夫人再轉過前方廊道一角,抬階上前,來到門邊。
大門內,一道屏風隔檔著,男人議事之聲,清楚聽聞。
「若,我不願再等三年呢?」
夫人的腳步停了,荼靡的腳步也停了。
雙雙白了臉,為之屏息。
第9章(1)
若,我不願再等三年呢?
一句話,盤旋在屋內廳裡,在人心頭,久久不散。
鐵子正眼也不眨,提壺倒酒。
乳白色的液體,叮叮淙淙,緩緩流瀉,入了盞。
隔著屏風,荼靡將心提著,緊且慌,恨不能直衝進去,但她知不成,現在不能,只能在,心中求著。
拜託別激他,拜託別和他賭這把——
鐵子正將酒倒滿,然後將銅壺,還給了他,定定看著那男人,道:「子正就像這只盞,滿了,無容能盛上柱國之氣量。」
男人聞言,只看著那盞幾欲滿溢的酒。
鐵子正瞧著他,道:「上柱國若執意如此,請恕子正無法繼續相陪。」
「你要在此抽手?」男子將視線拉回他臉上,問得極輕。
他眼也不眨,開口應答。
「是。」
該死!
荼靡惱極,握緊了拳,正要舉步上前,卻見眼前夫人捂著唇,身輕顫,臉上神情哀痛至極,教她一愣。
「沒有轉圜的餘地?」上柱國再問。
「沒有。」鐵子正直視著他,對其灼灼視線,不閃不避,「若然欲現在舉事,就算成功,必也有太大風險、太多後患。子正行事,還需三年,三年後,我必保你不必染血,不殺一人,便能登楚之大位,問鼎中原。」
上柱國沉默了。
屋外,艷陽高照,蟲鳴唧唧。
夏日熱風,拂過綠葉,掠過池面,揚起了窗邊的紗。
荼靡再忍不住,舉步輕移,卻聽到上柱國,開了口。
「好。」
她愣住,以為自己聽錯,但話又來。
「我等你。」上柱國其聲鏗鏘。
荼靡鬆了口氣,淚幾欲奪眶,夫人更是腿軟的,緩緩扶著屏風,跪坐在地,她美目有淚,唇卻噙著笑。
她也想笑,她的腿也軟了。
怕自己會跌倒,慢慢的,荼靡蹲跪了下來,同她一起。
現在,不急了。
惡虎,仍是這方的惡虎,不需再急……
荼靡撫著心,深深慶幸,自己看錯了上柱國,真的慶幸。
她看著屏風上的四翼鳳鳥,甚至想著,或許上柱國當真是鳳,而非虎。
他若有此氣量,天下定能太平。
定能,太平。
「就三年。」男人要求,「多一日,都不行。」
鐵子正展顫,微笑舉盞,承諾:「成,就三年,多一日,子正願提頭來見。」
「好,一言為定。」上柱國舉盞,同敬。
鐵子正朝他頷首,道:「一言為定。」
兩人碰盞,一同昂首,豪氣萬千的喝光了手中盞裡的酒。
然後,相視而笑。
鐵子正放下銅盞,「謝上柱國賞酒。」
男人擺擺手,道:「不必謝我,此酒,還是你三年前,在我陞官時,派人送來的賀禮。」
「是嗎?」鐵子正瞧著酒,淡笑。
「那年,我陞官,夜辦大宴,全城商賈,就你未到,只禮來而己。」
「子正病了。」他說。
男人抬眼,開口:「我以為,病的是荼靡。」
鐵子正瞧著他,也不否認,只道:「上柱國也知查我了。」
男人笑了,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教的,我怎敢忘?」
他唇微揚,只說:「此為孫武之言,非子正之思。」
「但確是你把孫子兵法給我的。」
「得之,要能習之;習之,要能用之。若上柱國不習、不用,子正給再多,也是枉然。」
語畢,鐵子正起身,「上柱國人貴事忙,子正尚有雜務,這就告辭了。」
上柱國聞言,跟著起身,道:「我送你。」
鐵子正本要蜿拒,但今日已拒他多次。
轉念,只抬手躬身回禮,道:「那就煩勞上柱國了。」
「請。」上柱國抬手,示意他先行。
他轉過身,舉步。
男人瞧著鐵子正瀟灑直挺的背影,然後垂眼。
桌案上盛酒的杯盞,已空,很空。
但獸面銅壺裡,溫著的酒,仍是半滿的。
女人的聲,輕輕,在耳邊悄悄,低語著。
鐵子正,若允婚,便能成事;他若拒絕,將來必成阻礙,後患無窮。
又者,上柱國大人,他事事攔著、擋著您,為的是什麼?真為您嗎?還不是為利嗎?商人重的,就是利呀。
您,可得想清楚,他可真當您是主?
將來,這楚王,是您當,還是他坐?
眼裡,陰光一閃。
將來,問鼎中原,這天下,又是誰的天下?
他抬眼,瞧著眼前那人。
大人,莫成了鐵子正,掌中操縱的人偶哪……
心念,只一瞬。
天下,得是他的天下。
他的。
男人握拳,再無他想,舉步繞過桌案,大手揚抬,拿起了擱在一旁架上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