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會染上風寒,確實得歸咎於她。
錯在她不該於臘月之時問他王朝北境的酒莊該怎麼走。
那一回,他困在大風雪中一天一夜,找著他時他的手腳已凍傷。
躺在床上高燒不退又咳個不停的他,竟不顧雙手的疼痛,硬是將酒莊的地圖繪給了她。
望著那有些僵硬、粗細不一的墨痕,她滴落的淚將墨痕暈染得更加斑斕。
自此之後,她不再問路於他,不再要他繪過任何一幅圖。
只因她,捨不得。
「這些年來為何不曾要朕繪圖予妳?」他隱藏心中多年的困惑此時方對她問出口。
他這位對「記路」沒轍的大納言,挺讓他操心的。
「會去之所皇上皆已繪成圖了。」她只說了一半的實話。天知道這些年來她又走丟了幾回,幸好她有機靈的婢僕。
「十八。」皇上又喚了她的名。「這幾日在宮裡可住的習慣?」
萬十八的腦子在聽見「十八」這兩個字時便呆愣住了,至於皇上後頭說了什麼,她可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十八。皇上這麼喚她時,醇厚好聽的嗓音總會壓得低一些、柔一些,讓她的心無法克制地慌了一些。
怎會如此?她也一直弄不明白,她唯一清楚的是她喜歡皇上這麼喚她。
「累了?」等不著萬十八的回應,皇上支起了她的下頷仔細端詳。
指尖的暖度讓她清醒了一些,過於貼近的兩人,過於親暱的舉止,讓她的氣息更加混亂。
「不。」心慌地搖頭。「皇上方才說了什麼?」
她失神的嬌羞模樣讓皇上眸色一深。「住在皇宮還習慣嗎?」他,放開了手。
「習慣。」萬十八點頭。失去指尖的暖度,她的心空了一下。「只是……常常找不著想去之處。」對於皇上,她從不介意說出困窘之事。「今日還差點趕不上早朝。」幸好有位女官幫了她。
聽她這麼說,皇上輕抿的唇上彎成魅人的弧度。
他記得她今早的狼狽模樣。
因一路奔跑而氣喘吁吁的她,原本梳理整齊的髮束落下了幾根青絲,原本白皙無瑕的臉龐暈上一抹紅霞,原本端正不移的官帽歪了些許位置。
如此的她令眾臣側目,卻令他的眸停駐於她身上久久不離。
「很高興臣的窘樣能博君一笑。」不用問也明白皇上臉上那令人目眩的笑容所未何來。「不過,到此為止了。」她拿起皇上繪好的圖,歡喜一笑。「這可是臣的護身符。」
她的目光掠過圖上美景,落於題字落款處,熟悉的字樣讓她的眼眶微微酸澀。
致十八。他總是這麼寫著,用蒼勁有力的字體落下他的名,皇。
登上帝王之座的他之前如此,之後亦是如此,不曾改變。
不著痕跡地,她伸手輕撫過皇上落款的「皇」字上頭,心中的感動無人能窺見。
「那確實是妳的護身符。」如願見著了她臉上的笑容,他將眸中的寵溺辛苦隱藏。「普天之下能將朕當成繪圖者,也唯有妳。」
「臣謝過皇上。」萬十八躬身行禮。「不如請皇上為這即將集結成冊的御筆地圖命名如何?」她安撫皇心地提議著。
「哦?」平靜俊美的臉龐上閃過一絲促狹。「名為『十八迷圖』如何?」
「十八迷圖?」萬十八的粉唇噘了起來,一臉為難。「皇上真要如此命名?」皇上這書冊是命名得有理沒錯,但……
見她一臉認真思索的模樣,皇上放聲笑了。
朗朗笑聲難得於嚴肅的御書房裡傳了出來,。
果然,這世上能讓他真心開懷而笑的,也唯有他的大納言,他的萬十八了。
※※※※※※
夜深了。
輕輕敲了門,獲得皇上應允的堂玄進了房,一如往常地見了仍安坐於書案批閱奏折的皇上。
大納言說得沒錯,皇上確實是丑時才會歇息,而之所以提早離開御書房,全是為了大納言。
「朕若在御書房待至天亮,大納言絕不會先朕而離開,這非朕所願。」
當下,他明白了皇上對大納言的體貼與憐惜。
「她啊,肯定是我朝以來最難為的大納言吧。不知這時時給她出難題的朕,是否惹她討厭了?」
他幾曾聽過皇上用此種不安的言詞與口氣說過話?這樣的皇上竟令他感到心疼。
自皇上即位以來,儘管新政總是引起軒然大波,但事實總是證明著皇上的方向與策略是對的。
十年了,皇上的一切他皆看在眼裡。
儘管於王侯大臣眼中他是「討好」民心,枉顧皇、貴、官、民階級的任性皇上,但他心裡清楚皇上是不可多得的勤政愛民的好皇上,而皇上的目光總是落在凡人所無法預見的未來上。
所幸,有大納言能跟上皇上的腳步。
「朕並非你所想的好皇上,朕的所作所為並非全是為了朕的民,不過是好玩罷了。」
「朕是想瞧瞧當人民逐漸壯大富裕,當人民不再為了生存而唯唯諾諾、卑躬屈膝時,那些取自於民、卻不屑於民的侯臣的震驚表情,應是有趣極了。」
皇上雖這麼說,他堂玄可一個字也不信。若不愛民,何以三更半夜還在批閱奏折?
「對方有動靜了?」皇上的頭未抬,問出口的話只有堂玄清楚。
「是。」堂玄面無表情地回著。「如同皇上猜測,對方想收攏『她』」
「若連她也背叛朕,朕便毫無招架之力,對吧?」皇上運筆的手停頓了一下。「讓她住進宮來,會不會反而害了她?」他放下了筆。
「若放任不管,皇上只會更擔心。」
擔心?皇上唇畔浮現自嘲的笑。「與其說朕擔心,不如說朕卑劣。」
「皇上?」堂玄一驚,為了皇上的用詞。
伸手制止了堂玄,皇上起身望向窗外,望向她所待之處。
「明知她已過適婚之齡,卻從不問她是否有屬意之對象;明知王侯大臣皆有意於她,卻從不下旨賜婚;明知女人為官於我朝已非鮮事,卻仍任她著男裝示人。」皇上閉上了眼。「明知與朕越是親密,朕便越難保她周全,但朕卻不願放手。」他安置於腿旁的手緊握成拳。「朕,豈不卑劣?」
「大納言不會這麼想的。」
「是嗎?」皇上睜開了眼,深奧難測的眸中隱現一絲溫柔。他那沒長心眼的萬十八的確不會這麼想他。
就因為如此,他才更捨不得放開她啊。
「對方打算怎麼做?」
「三王爺對大納言頗有好感。」堂玄說得委婉。
皇上的眼微瞇。他見過三王爺注視大納言的眼神,那種彷彿眼前的女人是他囊中物般的佔有眼神,令皇上大感不悅。「所以呢?」
「所以三王爺邀大納言中秋一同上金佛寺參佛。」
「她同意了?」而她卻未曾向他提及此事?
「大納言無拒絕之理。」
是啊,金佛寺人人可去,一同前往禮佛有何不可?但……他心裡頭那滿滿的妒意從何而來?
忽然間,他無聲笑了。孤寂的淺笑沒讓任何人瞧見,只除了他自己。
皇甫皇啊,皇甫皇,堂堂一國之君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不料卻比任何人還飽嘗嫉妒之苦。
倘若此乃身為一國之君的代價,那他寧不為君。
寧不為君?這四個字讓他的孤寂淺笑染上了血腥之氣。
身為二皇子的他,不曾想過要走上君王之路。當年的他率性不羈、逍遙快活,豈知那一晚將一切都打亂了。
「十八是二皇子的大納言,真是太好了。」
得知他願繼任為王的萬十八,那真心的笑容是即將為王的他唯一感到開心之事。
斂下眉,他回想著她那一日的笑。
那隨意闖進他的生活、將他的心思搞得一團亂的ㄚ頭,何時才會察覺他對她的心意?
倘若哪一天她察覺了,她會怎麼做?逃離他?抑或是接受他?
而他呢?他又該怎麼做?
「繼續讓堂紅暗中守著她。」心下一歎,未免打草驚蛇,現下的他竟僅能為她這麼做。
若能拿王位換得與她廝守,他甘願如此。
只是,他萬般無奈地身不由己。他竭盡所能地想守護她的心,她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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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2)
深夜,一匹黑色良駒奔出皇宮大門疾馳而去。
馬匹健壯高大,黑得發亮的毛皮於月娘的照映下泛著柔美光澤。
仔細一瞧,這御馬者的身軀纖細嬌小但騎術精湛,一身的黑衣黑笠與黑馬幾乎融於夜色之中,快得宛如一道黑色炫風。
不一會兒,黑馬奔出了皇城轉往郊外,達達的馬蹄聲於寧靜的夜裡顯得格外清晰。
然,當這一人一騎行至路旁兩側皆有燈籠引路的大道時,御馬者放鬆持韁的手,並緩下了馬兒的步伐。
如此緩步行走了一段路之後,御馬者停下了馬,並忍不住仰首注視著這於夜晚依舊熠熠生輝的金佛寺。
「施主一路辛苦了。」寺廟住持空雲大師迎面而來,垂至胸口的白髯於夜色下隱約閃著金光。
「深夜打擾住持清修,深感歉疚。」御馬者取下黑笠,拱手躬身為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