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顧四週一眼,一品官大納言萬十八那慧黠的眸中閃過笑意。
這皇上,可真會折磨人啊。
將地方官員找來,卻未告知今日議題,令其惶恐不安;將中央官員找來,卻欲告知其所不樂見之事,令其寢食難安。
人人皆稱當今皇上乃皇甫王朝歷代最英明睿智之王,她絕對舉雙手認同。但不可否認,他也絕對是會讓朝臣急得跳腳的皇上。
皇甫皇,皇甫王朝第十九代君王,十五歲即位,至今已過十個年頭。
方即位時因年紀尚輕,加上大舉廢舊制、立新制而遭到許多波折與阻礙,但他仍挺了過來。
這十年,他帶領的皇甫王朝不但國泰民安、豐衣足食,而且還深獲民心、備受愛戴。
身為大納言能侍奉這樣一位明君,她深感萬幸;能得皇上信賴,她深感惶恐。
她只怕自己一時的錯諫而毀了皇上英明,毀了皇上所建立的功績,因而她總是加倍努力學習,恨不得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以助皇上一臂之力。
「大納言乃朕最倚重之人。」
是啊,只因皇上這句話,她便戰戰兢兢不敢一日怠惰。
眼眸一轉,萬十八將目光停駐於那空出的主位上,思緒飄離。
「萬十八,妳可喜歡妳之名?」
初次正式拜見皇上時,皇上竟是對她的名感興趣。
「十八隻是個稱呼而已,與喜不喜歡無涉。」
「妳可知妳為何名十八?」
「十八乃指第十八代大納言之意。」
祖有明訓,大納言乃皇上重要之諫臣。既為諫臣,就必須無我;既無我,名便無意。她明白她肩上所扛之責,因而自懂事以來她便明白,她的有名,實為無名。
「那,妳可願意輔佐朕,無論何時何地皆給予朕最公正之諫言?」
當時,皇上緊盯著她不放的黑眸燦亮如星。
「此乃微臣存在之由。」
多年前與皇上的對話至今她仍清楚記得,只因時至今日她所有的努力全是為了他一人啊。
「參見皇上!」
突來的恭迎聲驚醒了萬十八,讓她的起身顯得有些狼狽,令她的拱手顯得有些倉卒。
一股臊熱不由自主地染上雙頰,因她知曉自己的異樣全進了皇上的眼。
「眾卿請坐。」將萬十八的羞赧收進眼裡,他不明白她為何事出神,只是突然發覺她臉紅的模樣煞是動人。「今日邀眾卿前來乃為了『借地予民』之事。朕想聽聽眾卿之意。」皇上直接切入正題,毫無贅言。
「啊!」此話一出,果真引起眾臣嘩然。
地方官沒料到是這樣的新改革,中央官沒料到皇上對此事是如此地堅決且刻不容緩。
「皇上,茲事體大,請皇上千萬三思啊。」御史李大川神色凝重。
「就因茲事體大,朕才要眾卿一塊兒研擬。」皇上眸色一沉。「眾卿只需告訴朕該如何落實此新政即可。」
此話一出,又是一陣抽氣聲,皇上根本擺明了此事非做不可。
沉默,於眾大臣間流轉;凝重,於眾大臣間徘徊。
想想也是。要大臣將皇上賞賜的封地借予百姓耕種,任誰也會不甘、不捨。
「皇上。」大納言萬十八開口了,與平時無異的壓低嗓音此時卻引來眾人的注目。
瞄了眼大臣們的期盼眼神,萬十八突然有股想笑的衝動。
她不明白大臣們何以會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她臉上可有寫著「萬萬不可行」的字樣?
眸一抬,她望向皇上,於那短暫的目光交會,她發誓她瞧見了皇上眼中那一閃而逝的笑意。
皇上知曉了?萬十八怔了下。
怎會如此?
她尚未開口,皇上竟已知曉她的心意?皇上有讀心術不成?
第1章(2)
「大納言想必已有可行之策,朕洗耳恭聽。」皇上略顯低沉的嗓音帶著不易察覺的疼惜。
她眼下的青影較幾日前又明顯許多。
這些日子來她吃不好、睡不穩皆可想而知,但他卻無法加以干涉,只因讓她如此勞心勞力的罪魁禍首正是他。
「依臣之見,」萬十八站起身來,壓抑下詢問皇上的衝動而面對著眾臣百官。「倘若將皇上的『借地予民』解讀為『租地予民』,這道理應當不難理解。」
「願聞其詳。」太師徐離的臉色逐漸好轉。
「與其花銀子請民耕種,收成後又賣糧於民,何不直接將地租借予民,收取租金?」萬十八偷偷瞧了皇上一眼,見他神色無異才又接續:「先合計一下王侯大臣每年封地的收入,算出一個合理數目之後訂為租地予民之租金。每一塊封地也可劃分成大小不同的區塊,讓百姓依其力來承租。」
「那收成的部分怎麼算?」陳知縣關切地提問。
「若百姓有按時繳納租金,則所有收成皆歸百姓所有;若百姓無法支付租金,則收成後由王侯大臣取得應收之租金,其餘采民七官三來分配。」萬十八突然反問:「與民共創雙贏之局才是你我所樂見,將民逼入死胡同並無半點好處,不是嗎?」
大納言語畢,廣言廳裡一陣嘩然,眾臣無不交頭接耳熱烈商討。
不愧為朕所信任的大納言。
皇上單手支頷,神態雍容地望著大納言,黑黝瞳眸中漾著讚賞之色。
有她在便無後顧之憂,這點他比任何人清楚,因此便日復一日地任性而為。
眾臣私下說他標新立異,他承認;說他背離古制,他也認同。
眾人皆以為他天生反骨,才會有如此多奇特新政、如此多令人意想不到之創舉,殊不知他會如此作為,全是讓一個人給「寵」出來的。
直視的眸光正巧與大納言對個正著,他不動聲色地盯著她瞧,而她則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佯裝惱著他的吝於誇讚。
此種無言的傳遞,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突然間,皇上無聲扯唇一笑。
讓她那揚眉抿唇的邀功模樣給逗笑了。
「倘若民七官三的部分能修正為民六官四,那司馬翼欣然贊同。」半晌,三王爺司馬翼率先表明認同,望著大納言說話的目光透著溫柔。「不知大納言意下如何?」
怪了?是她錯看抑或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三王爺看她的眼神似乎有些怪異。
不自覺地稍稍蹙了下眉頭,她的困惑已讓皇上瞧得一清二楚。
「一切皆由皇上裁奪。」機靈地將此事拋給皇上的她,趁機閃避三王爺那夾雜著太多複雜情緒的目光。
「朕會多加參詳。」皇上開了口,隱藏起的不悅無人察覺。
「呵。」皇上的話讓眾臣歡欣地笑了,因而商討得更加起勁。
吵雜的聲音於廣言廳裡迴盪,不同於眾臣的熱絡,此時的皇上竟是出奇地冷漠,不僅面無表情,連深沉的黑眸中亦泛著冷冷寒芒。
「皇上。」御史李大川欣喜起身稟告眾人之意。「臣等已明白皇上之意,接下來各部將於一個月之內研擬出實施方案交由皇上定奪。」
「很好。」皇上的唇微微掀動,聲音不大的兩個字卻清清楚楚傳入眾臣耳中。「朕拭目以待。」似笑非笑的唇隨著他的話聲揚起,俊美臉龐為此而顯得更加魅人。
稍稍移開注視皇上的眼眸,萬十八為了自己內心的浮動而歎息。
怪不得。她了悟一笑。
怪不得王侯大臣的千金們個個千方百計想見皇上一面。
她的皇上啊,堪稱害人不淺的妖孽。
不過,這話倘若讓皇上給聽見了,不知是否會將她拖出去砍了?
「大納言。」皇上突來的低語讓萬十八的心高高地提了一下。
「是。」她垂首應得心虛。皇上該不會真有本事連她的心語都聽得一清二楚吧?
「隨朕來。」語畢,即跨步離開。
「恭送皇上!」眾臣連忙起身相送。
唇一咬、氣一吸,萬十八雖感意外,卻也不敢多做耽擱地跟隨出去。
不知這比任何人都來得精明的皇上,又要給她出什麼難題了。
出難題給她,她倒不怕;她只怕萬一哪一日皇上不要她,那她該怎麼辦?
腳步微頓,萬十八為了這擾上心的念頭遲疑了下。
倘若真有這一日,那她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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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的步伐大,她怎麼也跟不上,除非她半走半跑。
有時皇上會特意停下來等她,有時會刻意放緩腳步,有時會乾脆不走,就這麼站著同她說話。
皇上身形修長挺拔,於他身後走著是件賞心悅目之事,但她從不欣賞,只覺擔憂。
皇上背對著眾臣而行,又無護衛護身,豈不危險?一回萬十八終於忍不住問出口。
「朕不危險,危險的是大納言。」
「微臣?」皇上十足的肯定語氣令她怔然。
「朕的身後有大納言,而大納言身後卻空無一人。」
「真有什麼事,手無縛雞之力的臣根本護不了皇上。」她是大納言,可不是武狀元。
「真有什麼事,大納言肯定拚死護朕,不讓朕受到一絲傷害,不是嗎?」
皇上簡單的兩句話便牢牢地堵住了萬十八的嘴,只因皇上所言,該死的正確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