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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衛小游

  陳嫂是老派人,儘管也知道他們的婚姻是杜瑪莉撮合的,在此之前,這兩個人根本不認識對方,但——

  「俗話說……嫁雞隨雞,婚姻是人生大事,太太難道打算像現在這樣,跟先生一輩子相敬如賓?」

  其實,陳嫂想說的是「相敬如冰」,但她是個做下人的,終究不敢說得太直接,再加上,她不瞭解寧海心裡是怎麼想的。她觀察這個年輕女子兩個月了,卻怎麼也看不透她心裡的想法。若不是今天寧海主動問起先生的事,她還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哩。

  講出了心底話,陳嫂憨實的臉龐上隱隱浮現一絲不安,她手裡還端著餐盤,有點憂慮地看著一臉若有所思的寧海。

  半晌,寧海終於開口,她笑了一笑,道:

  「培根煎得很好吃。」她是慣吃西式早點的。「柳橙汁也很新鮮,我挺喜歡。」

  這屋子裡的人似乎比較習慣吃中式早餐。為了她,陳嫂應該花了不少心思研究怎麼把火腿和培根煎得又脆又彈牙吧?

  「啊……太太?」然後呢?陳嫂不知所措地看著寧海順手拿走桌上的報紙。

  那是寧海自己訂的。

  陸靜深不喜歡看報紙,或者應該說,陸靜深「不許」這屋子裡出現報紙。不過,誰管他!

  直走到廚房玄關處,寧海才回頭笑了一笑,道:

  「西式早點很不錯,不過明天我也想吃中式的,先生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吧。」

  「好的。」陳嫂急急答應。「可是太太……」剛剛的問題似乎還沒解決呢!夫妻不同房,怎能算是夫妻?

  「同房的事,我沒意見。」寧海咧著嘴看著陳嫂一瞬間露出驚喜的表情,隨即加上一句但書:「假如先生也同意的話。不如,陳嫂幫我去問問他吧。」說完,她人一溜煙跑掉了。

  仗著陸靜深根本不可能打開房門對她Say哈羅,寧海放心地開了個玩笑。

  要是陳嫂真壯起膽子跑去跟陸靜深提這事,屆時她可就有機會好好欣賞他的表情了。鐵定會很有趣吧。

  想想,又笑了笑,半晌,她便將問題丟到一旁,暫時不去想了。

  她現在比較感興趣的是,昨天下午她丟下陸靜深一個人面對狼群,這男人到底有多生氣?

  希望沒有氣到……把她也一併拖下水才好。

  陸靜深起床一段時間了。他坐在臥室裡的小沙發上,讓錢管家幫他刮鬍子。

  他習慣每天修面,一天不處理臉上的鬍渣就覺得不舒服。偏偏現在看不見,沒辦法自己動手,只好委由管家代勞。

  好半晌,錢管家終於移開手上的剃刀——他是老派人,不用電動刮鬍刀的。

  一開始讓錢管家幫忙修面時,陸靜深還會屏著呼吸,不敢喘一口大氣,就怕他失手,如是幾回,發覺錢管家雖然有年紀了,但手還很穩,一把剃刀在他手上游刃有餘,三兩下刮得乾乾淨淨,從此他便放了心。

  替陸靜深修完面,不畏天候逐漸轉暖,身穿三件式正式黑色西裝的錢管家清洗好剃刀,並用乾布拭淨後,珍之重之地將那把鋒利的剃刀收起。

  做完這事,他挺直腰桿,打開主人的置衣間,熟稔地從衣櫃中取出一件薄的長袖淺藍襯衫和灰色西裝褲讓主人換上,並將更換下的衣物放進待洗的衣物袋裡。

  更衣、梳發、在襯衫上裝飾白金袖扣……大約舞弄了半個小時,當陸靜深衣冠楚楚地站在自己面前時,錢管家終於滿意地點點頭,讚道:

  「先生今天氣色看起來很不錯。」聲音中藏著一抹驕傲,儼然以自家主人為榮。

  不知情的人見了陸靜深這副模樣,多半要以為他隨時會讓司機替他挽著公事包,準備到公司上班。

  然而事實是,這屋裡的男主人除非必要——比方說自己的婚禮,以及姨母的葬禮——已近一年不曾邁出這屋子一步了。

  失明的緣故,陸靜深似乎連帶著也封閉了自己的心房,從商場鉅子沉寂而為鄉間的隱士。

  看著那雙外形並未受損,卻已失去神采的幽深黑眸,錢管家心裡一慟。

  難道,先生這輩子真要這樣過下去嗎?他曾是那樣意氣飛揚的年輕人呀!就是在最艱難的時候也不曾見他消沉,怎麼如今……一雙再也看不見色彩的眼眸,竟會令他如此退縮……

  正當如是想時,房門突然被敲響了。

  「咳。」錢管家掩嘴輕咳一聲,好藏起聲音中的不自然,道:「是哪位?」

  陳嫂回答了聲:「先生可以用早餐了嗎?」

  「可以了。」錢管家已經打開房門,讓陳嫂將早餐端進臥室裡。

  「是蔬菜瘦肉粥。先生最喜歡的。」陳嫂一邊將早點放在沙發旁的小几上,一邊說道。

  「嗯。」陸靜深輕應了聲。「謝謝你,陳嫂,味道很香。」說是這麼說,他卻站在原地,一動也沒動。

  與錢管家交換瞭然於心的一眼,錢管家努了努嘴,陳嫂點點頭,便說:

  「那我先下去了,先生快趁熱吃,如果份量不夠,我再添上來。」

  陳嫂一離開,錢管家便道:「先生先坐下吧。」

  扶著陸靜深在小几旁的沙發上坐下後,他將一隻湯匙和一雙筷子分別放進陸靜深的左手和右手,而後像一名高級餐廳的侍者那樣說明:

  「粥碗放在先生的左手邊,右側有四疊小菜,從左到右,依序是酸漬黃瓜、海帶絲、干煸四季豆和涼拌豆腐,都是先生愛吃的,趁鮮嘗嘗。」

  陸靜深昨日一整天幾乎沒有吃下什麼食物,上午去了一趟中部,回來時又太晚了,陳嫂本來要幫他弄點消夜,他因為沒有食yu\\,洗過澡便睡了。

  他沒有夢見任何人。夢裡是一片黑暗。

  今早渾身疲憊地醒了過來,再也睡不著,一直到現在仍沒什麼胃口……

  聽見錢管家催促,陸靜深勉強拿了筷子,循著指示的方位,夾起幾口小菜入嘴……的確,這些都是以往他愛吃的。

  可現在,他不僅只是眼睛看不見,似乎連味覺都鈍化了,他竟絲毫不覺得這些東西吸引人。

  才稍分神,左手腕不小心碰倒粥碗,大半碗蔬菜粥灑在餐盤上,他一陣愕然,只聽見錢管家急急趨前道:

  「不要緊、不要緊。」

  錢管家趕緊將餐盤挪走,確定陸靜深沒燙到後,又道:「讓陳嫂再送一份過來吧。」

  陸靜深已經放下筷子,搖頭道:「不用了,我沒胃口,收拾好就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可是……先生,今天天氣、天氣很好!」錢管家試著勸誘自己主人走出臥房,到外面的世界去走走。

  陸靜深還是搖頭。「我頭痛,不想出去。別讓我說第三遍。」

  沒奈何,錢管家將房間、餐盤收拾了一下,便恭敬地出去了。

  臥房裡終於又只剩他自己一個人。

  陸靜深歎了口氣,而後冷笑道:「陸靜深,你這廢物。」

  時間流轉不知幾時,他混沌的世界裡,突然飄進一陣音樂聲。

  因為是聽過的,再加上失明後對聲音變得敏感了些,他便睜開了眼。

  臥房窗戶是半敞的,披頭四的歌曲便順著窗子縫隙一路鑽進他房裡。

  他對流行歌曲沒什麼研究,只覺得歌曲很耳熟,猛然想起這是寧海在姨母葬禮上播放的那首歌。

  歌聲戛然而止,原來是手機鈴聲,有人接了電話,她的聲音傳來——

  「喂,哪位?」寧海站在花園前方的碎石小徑上,戴著一頂遮陽草帽,手裡挽著一隻大提袋,一副要出門散步的打扮。

  「還會是誰?海兒,當然是我呀!」是個男人的聲音,嗓門有點大。語調像是那種在海外長大的華人說中文的腔調。

  風向的關係,靜悄悄來到窗邊的陸靜深隱隱聽見那男人的話,以及寧海的笑聲。

  「你換號碼了?手機又弄丟了,嗯?」

  「噯,賓果。」男人有點無奈地承認自己又弄丟手機的糗事。

  「怎麼有空打電話?」寧海問。

  「想你啊,小女孩,猜猜我人在哪?」

  「是天堂,還是地獄?」寧海猜測。

  「錯!是人間、人間啊!寧海你這沒心沒肺的傢伙,咒我死啊!」

  寧海笑著。「好吧,我不猜,自己招了吧,傑諾,你人在哪?」

  「這句話也是我要問你的。海兒,我正在你紐約的公寓裡呢!你房東說你出了遠門,已經好幾個月沒回去。你還在地球上嗎?我擔心你被外星人綁架了。」

  譚傑諾故作輕鬆的話裡帶有幾分緊張。寧海想,他應是知道「那件事」了。

  欣賞地看著花園裡幾簇照料得宜的紫鳶尾含苞待放,寧海回答:

  「我沒有被綁架,我在——」不、不能告訴他,否則以譚傑諾的個性,他可能會丟下手邊工作不管不顧地找到這裡來。

  她不想引發不必要的誤會。

  頓了頓,她輕笑一聲,輕描淡寫地回答:「我在度假。」

  度假?聽見這兩個字,窗邊的陸靜深不由得輕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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