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過去半年來,他從漠視她,到無法不迎接她的挑釁,乃至如今劍拔弩張……陸靜深不認為他的妻子會滿足於他的俯首稱臣。
若不把他踩在腳底,令他匍匐於前,再狠狠嘲諷一番,她是不可能放過他的。
倘若當初答應跟她結婚時,他曾多花些心思瞭解寧海的事,也不至於輕率地答應姨母臨終前的要求,與她結為夫妻。
他不知道,一向疼愛他的姨母怎麼會認識像寧海這樣的女人。
但他可以肯定,姨母必然不知道寧海在婚後會如此百般折磨他,否則姨母絕不可能讓她靠近他半步。
如今一紙婚約將他們綁在一塊,而他卻是個連生活起居都無力自主的瞎子。
這教他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他不過是想躲起來清清冷冷地過完這可悲的一生,為什麼她非得擾亂他平靜的生活?
或者,打從在聖壇前昧心許下婚誓的當下,便已注定此生他將永無寧日?
假若時光能夠倒流,重回半年前……
半年前。
還是幽冷的冬天。
在杜瑪莉受洗成為教徒的那座鄉間小教堂裡,華神父站在聖壇前,為一對新人主持婚禮。
此時杜瑪莉已經相當虛弱,卻仍堅持坐在第一排座位上,含笑地看著新人交換戒指,互許婚誓。
這場婚禮的見證人不多,但總歸是一場正式婚禮。
在神的面前許下婚誓後,再沒有人可以拆散這對新人。
新娘穿著簡單的白色及膝洋裝,發上戴著杜瑪莉堅持要她戴上的梔子花冠。儘管表情有些不耐,似乎隨時想要逃跑,但最終還是乖乖地說出誓言,把今生托付給身旁的男人。
新郎則穿著白襯衫,搭配鐵灰色西裝褲與同色外套和一條黑色領帶,面容有些瘦削,但看起來依然十分英挺。當神父宣佈可以吻新娘時,他略略皺眉,勉強微俯下臉,正好吻到新娘自己湊上來的臉頰,算是吻過了。
在場的賓客除她以外,便只剩新郎的管家和幾個傭人。新郎龐大家族裡的親屬幾乎無人到場,顯然新郎並未將消息告訴其他人,使得這場面有一種繁華落盡皆寂寞的唏噓。
儘管很想為這對新人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但杜瑪莉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能夠像現在這樣,坐在一旁,親眼看著這對新人在神的面前結為夫妻,就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
如此,她便能放心離去,回歸天父的身邊。
有寧海在,她知道一切都會好轉的。
婚禮完成後,她讓新郎的管家開了一瓶紅酒,大家一起舉杯感恩祝賀一番,誰知一杯酒才要入唇,就有人出聲喝止。
「等等,姨母,醫師說你不能喝酒。」新郎沒有焦距的眼神投向這頭來,薄唇一抿,一臉嚴肅地「看」著杜瑪莉。
感受到那失焦的眼底仍藏有一份尚未失去的溫柔,杜瑪莉雙眼微彎,牽動了左眼皮下一顆天生的淚痣。
「在我最愛的甥兒婚禮上,我當然可以喝一點酒。」端著玻璃酒杯,杜瑪莉拍拍新郎的臉頰,扯動唇角,有些頑皮地道:「小深,姨母這杯酒,祝福你跟海兒從此幸福快樂,天父永遠與你們同在。」
新郎陸靜深怔站著,久久不碰杯,臨時被叫來當見證人的錢管家和幾個傭人也不知該不該對著自家主人說上幾句恭賀的話。
這雖是一場婚禮,卻畢竟來得有點突然……
「呵,乾杯。」伴隨著一綹清笑,酒杯脆聲相擊。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穿著一身稱不上正式的白色短洋裝的新娘,正極之開懷地拿著酒杯與杜瑪莉夫人碰了杯。
當杯中酒一飲而盡,兩人都是一臉歡容。
陸靜深皺起眉,正要提醒姨母的病情和魏醫師的交代,卻聽見那剛剛成為他妻子的女人低聲道:
「這下都如你意了,杜女士。雖然魏醫師說你只剩下不到三個月的生命,可是如果你敢在我還沒得到幸福以前死掉——」
「你胡說些什麼!」因為站得近,陸靜深一字不漏地聽見了他新婚妻子說的話,伸手一捉,正好捉住她手腕,五指緊收便牢牢扣住了她。
寧海轉過頭來,瞧見他臉上怒容,她微聳肩,也沒掙開他鉗制,自顧朝杜瑪莉笑道:「說好的哦,以後我們就不相欠了。」
「你欠了我姨母什麼?」陸靜深追問。
雖然早就猜測過,到底是什麼原因竟會讓一個妙齡女子答應嫁給一個陌生的瞎眼男人,但此時聽她親口提起,箇中原因顯然離不開金錢利益,陸靜深不覺心生鄙夷。
沒料到是姨母開了口為她緩頰。「小深,你別胡思亂想。海兒一向喜歡開玩笑,以後你就會知道的。」
陸靜深尚未釋懷,便又聽見那名叫寧海的女人脆聲笑道:
「那可不。我欠了你不少,要是生在古代,大概也只能賣身還債了。」
這句話才剛說出,寧海與杜瑪莉都笑了。
陸靜深卻不覺得好笑。
這是一場權宜婚姻,對幸福已不抱期待的自己,不過是為了實現姨母臨終前的心願——她想看他結婚,才勉強答應的。
而她,寧海,今天站在這裡,在神的面前許下誓言,又是為了什麼原因?
倘若是從前,他還是天海集團的負責人,也許會認為她是貪圖他的財富。可如今他不過是陸家一枚棄子,又失明了,生活起居尚且需要他人照料,她卻在這時答應姨母的要求嫁給他……若不是涉及了龐大的金錢交易,還能是為了什麼?
果不其然,她說她欠了姨母……欠的,正是一大筆錢吧?
他實在不懂,姨母是打哪兒找來這樣一個勢利的女人?
娶這個女人為妻,真能令她安心嗎?
雙手突然被握住,陸靜深低下頭,感覺到老婦人握住了他的手,但力道渾不似過去那般溫暖有力。
她是真的病得很重了……被診斷出罹患了癌症後,她隱瞞病情,直到醫師宣佈她剩下不到三個月的生命,她才來找他……如果她早一點告訴他……
「小深,相信我,你跟寧海……會幸福的。」
他說不出拂逆的話。
也或許,他早已不想再花力氣抵抗任何事了。
結婚與否?娶寧海或者其他人?於他都沒有意義。
他不在乎,也不覺得有必要在乎。
他只不過是想讓姨母安心,讓在這世上唯一真正給過他溫暖的女人安心。
他無法不實現她油盡燈枯前的最後心願……如果能夠,他願意傾盡所有以換她一朵微笑。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們會幸福的。」他喃喃說出這話,只是想讓她安心。
一旁的寧海噙著微彎的唇角看著他,半晌後也走近身來,將雙手覆在老婦人瘦可見骨的手背上,微微一笑,如星光灑滿夜色般,撒下白色的謊言道:
「是啊,放心吧,瑪莉,我們會幸福的。」
第2章(1)
陸靜深頭一次站在這座小鎮教堂的聖壇前,是在他自己的婚禮上。
第二次,則是為了葬禮。
「今日,我們齊聚在這裡……」
他聽著華神父的禱詞,不斷在心裡回想,他最後一次看到姨母的笑容是什麼時候?上一次,在婚禮中,雖然知道她很快樂,但失明的他已看不見她溫暖的微笑。
不到三個月時間,比魏醫師預期的更短,不過兩個多月,她竟已離開人世……
參加葬禮的人比他婚禮時多一些。
他的婚禮特意低調,沒有告知其他親人,本是以為,那不過是演一場戲讓姨母開心而已,不需要勞師動眾;甚至私心裡還抱持著一旦姨母過世,他們的婚姻關係便要立刻終止的念頭。
他的新娘顯然也是這麼打算的。
那女人甚至沒有邀請任何一位親友到場觀禮,自己穿著一襲稱不上正式的白色洋裝,便那樣突然地出現在教堂裡,聽錢管家說當時她手上還拉著一隻行李箱,可能是剛下飛機,荒謬的情境使她活像一個走錯攝影棚的臨時演員。
猶記當時,天空飄著微雨,小教堂內外一片冷清。
今日的葬禮則不同,家族裡,來了一些人。
本名杜書硯,移民英國後改名杜瑪莉的姨母,年輕時便被家族視為黑羊。
她出身大族,跟母親一樣,都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可不知道什麼緣故,在二十六歲那年,她一個人獨自旅居國外,從此便很少返國。
第一次見到面貌肖似母親,氣質卻爽朗大方,也遠比母親年少的姨母時,他著實嚇了一跳。
那時他八歲,正因為一場英文演說比賽表現不理想——只拿到第二名,被母親責備了一頓,還被斥令整個週末都必須在房裡禁足思過。
他是陸家的長孫,將來是要繼承家業的,怎能容許課業上有不理想的表現。
從小對母親的嚴格教育已是習以為常,因此他並沒有把懲罰放在心上,反倒懊惱自己準備不周,輸給了別人。
他不喜歡輸。
被罰禁足是理所當然,他只怪自己不夠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