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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惜之

  心鼓噪,不爭氣的淚水滾下,六年努力化成灰燼。她可以不要他的,真的,她用了六年時間證明,而他,一舉推翻她費盡心血解出的證明題。

  半晌,他伸手將她擁入懷中。

  溫暖包裹,幽幽歎息映和他的歎氣。六年……在他懷中一舉消滅。

  「你掉進去了嗎?」他苦笑。

  「掉進去?」沒想過,再見面,竟是無厘頭的對白做起頭。

  「我心臟中央有一大塊空洞,不小心墜入,會粉身碎骨,你千萬要小心。」

  紀驤一句話、一個動作擺平了她的不滿,是否前世欠他太多,以至於他一再做錯,她仍無法心存怨慰?

  環著她的腰、環著她的背,環著他的央央。她是他的,他和芃芃一樣笨,繞過世界一大圈,才明白最愛的人在身邊。

  「為什麼心臟中央有空洞?」她問。

  「被一種名為思念的蟲啃蝕了。」

  她身體裡也有名為思念的蟲啃蝕她的神經,只是呵,她是個醫生,可以用很多的抗生素減輕它帶來的為害。

  她想問他痛不痛,只是喉頭哽咽,發不出聲頻。

  「我不痛,但心空了,到哪裡都空蕩蕩,我的靈魂被抽掉了,我笑,因為不得不笑;我吃,因為不得不吃,我唯一做得好的事,是思念你。」

  那麼嚴重?是誇張了吧!

  芃芃離開,他一樣工作生活,一樣開心笑語,她不信他,她寧願相信愛情是男人的小部分,卻佔住女人重要生命。這就是愛情荒謬處之一。

  「子翔笑我咎由自取,笑我三十歲的男人尚不懂真正愛情。他錯了,我很早就懂,在你搬出家裡的第一個月,我就明白芃芃是我的責任,可你不在身邊,沒有快樂作認劑,責任變成沉重負擔。」

  她不語,全因直立式床墊太舒服,在寒冷的二月天,她失去這樣的溫暖,已經若千年。

  「我到醫院找你,想對你說明一切,問你,我可不可以重做選擇,我要選擇你,但請求你讓我負擔芃芃。」

  是嗎,那天他想重做選擇?早說啊!她會同意的,她可以不小氣,可以接受芃芃,只要她是他心中的第一。

  可他的話題為什麼繞著她的菜跑?他的表達力很糟,糟到讓他們白白錯過。

  「我們沒談到主題,你就藉著開刀離開,我守在醫院門口,心想我們沒有吵架、沒有決裂,只要好好談,就能回到從前。我等到深夜十二點半,時間經過很久,久到把人大卸八塊也足夠了,你怎沒離開手術室?

  我發瘋般四處找你,你消失了。方爸方媽、曲易曲平、醫院、連那個該死的石邦隸我都找過,沒人知道你在哪裡。到最後,我沒轍了,只能在每年的除夕夜,站在這裡等你。」他緩緩吐氣。「六年……你畢竟回來了。」

  他不夠瞭解她,她不愛和人吵架決裂,分手她也要和平落幕那種,她用自己的方法切斷愛情,他怎能找得到?他等六年?六個寒冬深夜,她怨起自己了,怨她怎不早幾年回故鄉。

  「你偷走我的心、偷走我愛,居然光明正大離去,你實在是……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他說愛?曲央不確定耳朵聽見的,她仰頭,凝視。

  「別這樣看我,我不說謊的。當年,我不用愛情哄騙你留下,是因為我尚來確定我們之間的感覺是愛情,後來我百分百做了確定,你不可以懷疑。」

  愛情……他的愛竟落到她身上?

  「說話,別保持沉默,」曲央的安靜讓人心慌。

  難道他的說明已然無用,她的心有人收藏?

  她還是安靜,定定地望他。

  「拜託你說說話,你不語讓我好緊張,你不要我了嗎?你決定用一輩子分離來懲罰我嗎?」他問得她心酸。

  怎麼會呢?是什麼消磨了他的自信,他不是向來篤定,認定自己會成功?

  「你說的句句屬實?」終於,她開口。

  「是真的。告訴我,對於你,我是不是已經過了有效期限?」他心焦。

  緩緩搖頭,知道世上有許多東西沒有有效期限嗎?那類東西不膚淺、不表面,它深刻雋永,也許不夠熱烈,但它會一直存在,直到地老天荒,恰恰好,曲央的愛情屬於這種。

  「你若是過往雲煙,我怎會多年不敢回家面對?」

  所以……他呆了一呆,大叫兩聲,把她抱起,他要轉她三百圈,轉得她頭暈目眩,在一個不小心之下答應他的求婚,因為,他的戒指已擺在口袋中間,用他的體溫熨燙了六年。

  可是,他才抱起曲央,就發覺她的手被另一個人牽制。

  好吧!他承認老了,視力不佳,一看見曲央便再看不見其他人。

  蹲下身,紀驤讓自己和小男生面對面。街燈照明效果不佳,他們仍能分辨,對面的老(小)男人和自己長相一模樣,相同的眉眼鼻唇、相同的冷傲孤僻,他們基因不必靠機器來驗證,報告早已妥妥貼貼寫在他們的五宮中間。

  你知道何謂歡天喜地?紀驤蜂擁而上的感覺便叫歡天喜地,他快樂得想跳舞,雖然他的舞姿很難看;他想唱歌高呼,儘管他的歌聲比胖虎更不堪。但他有兒子了!他有一個身上流著相同血液的兒子,從此,家對他的意義不再是台北橋下的冰寒,家……家……他的家有個心愛女人,一個和他相似的兒子,一段永遠斬不斷的親情愛情。

  「我叫紀驤。」壓下喘息,他努力鎮定自己。

  「我叫方岑。」兒子出聲,曲央嚇一大跳,兒子從不對陌生人說話。

  「你是我兒子。」紀釀宣佈。

  方岑歪歪頭想半天,同意。「你是我爸爸。」

  這麼簡單,他們認定彼此。

  「是你一直陪伴媽媽?」

  「對,只有我陪。」

  太棒了,她的身旁沒有別的男人,只有小一號的紀驤。

  「你喜歡台北嗎?」

  「還沒住過,不知道。」方岑連口氣音調,都和他老爸相像。

  「晚上,我們先在外婆家過年;明天,我帶你們回家住住看好不好?」

  又想三十秒,他是個深思熟慮的小男生。「好。」

  兒子說好,一切搞定。

  彎腰,紀驤抱起兒子,攬過妻子,大聲宣佈:「我們陪媽媽回娘家過年羅!」

  娘家?這麼快?他們不是才剛確定彼此心情,怎一個大跳躍,這裡成了娘家?

  他不准猶豫在她眉稍停留太久,低頭,吻過她眉頭。

  「你決定了分手,我決定聚頭。一人決定一樣,很公平。」

  公平嗎?她還沒想清楚,還想問他芃芃在哪裡?他怎可以擅自決定她和兒子的未來?

  但她沒問,他說得夠清楚了,芃芃是夢想,而她才是愛情,她等過好久的愛情,在冷風吹刮的除夕夜,綻放美麗。

  結局(二)

  是春天,暖風橫過蘭陽平原,耀眼陽光曬在初開的野花間,五彩繽紛。

  停車,紀驤從車裡走下,走近一間二樓洋房前。

  房子是新蓋的,不大的院子裡有兩部並排鐵馬,一大一小,一藍一紅。

  靠牆處有個魚池,很小,不到兩坪,卻養幾十隻鯉魚,幾十張嘴巴在水面一張一合吐泡泡,熱鬧得很。

  未按門鈴,紀驤先聽見屋裡傳來的笑聲。

  那笑聲來自曲央?應該是,他聽慣她的笑聲,溫溫的、熱熱的,像糖漿滑過心房。

  他是浪費男人,在糖漿經常流過的歲月裡,他沒有儲存習慣;在失去糖漿的六年中,幾度回想,他記不起它的濃郁芬芳。

  她很快樂。他想。

  他不該打擾她的快樂。他想。

  想法不是一夕成形,他警告自己、恐嚇自己,千萬別來攪亂她的平靜。只是呵……要不得的衝動……

  這是不對的。

  理智在最後關頭拉住他,他走回車邊。

  突然,他聽見門扇開關,迅速回頭,他看見石邦隸,四目相交,數不清的念頭在兩個大男人腦海裡盤旋。

  最後,石邦隸先作出反應。

  「別走,你該見見曲央。」

  說著,石邦隸轉回屋裡,再不多久,他手抱小男孩走在前頭,他身後跟著曲央。

  邦隸對男孩說:「小岑,我們去買汽水請叔叔喝好不好?」

  小男孩笑著點頭,大聲說:「爸爸,我要喝可樂。」

  男孩說話,曲央、邦隸同時笑開,很明顯,男孩是他們共同幸福。

  「汽水是要請叔叔喝,又不是請小岑喝,」他轉頭對紀驤說:「進屋坐坐,我先帶小岑出去。」

  紀釀目光離不開小男孩,那是他的兒子,他比誰都清楚,不論眉眼五官,他就是知道,那是他的骨血。

  他激動、他無法動彈,他錯失親人和心愛女生,後悔莫及。

  邦隸離開,他和曲央單獨面對面。

  她望他,淺笑的眼眶在最短時間內蓄滿淚水,他看她,不受控的雙手想擁她入懷間,他只好緊緊握拳。

  「我以為你不會留下他。」他說。

  「小岑嗎?我不丟掉任何和你有關的東西。」她還愛他嗎?是的,從沒間斷過。

  「為什麼丟掉我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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