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鼓噪,不爭氣的淚水滾下,六年努力化成灰燼。她可以不要他的,真的,她用了六年時間證明,而他,一舉推翻她費盡心血解出的證明題。
半晌,他伸手將她擁入懷中。
溫暖包裹,幽幽歎息映和他的歎氣。六年……在他懷中一舉消滅。
「你掉進去了嗎?」他苦笑。
「掉進去?」沒想過,再見面,竟是無厘頭的對白做起頭。
「我心臟中央有一大塊空洞,不小心墜入,會粉身碎骨,你千萬要小心。」
紀驤一句話、一個動作擺平了她的不滿,是否前世欠他太多,以至於他一再做錯,她仍無法心存怨慰?
環著她的腰、環著她的背,環著他的央央。她是他的,他和芃芃一樣笨,繞過世界一大圈,才明白最愛的人在身邊。
「為什麼心臟中央有空洞?」她問。
「被一種名為思念的蟲啃蝕了。」
她身體裡也有名為思念的蟲啃蝕她的神經,只是呵,她是個醫生,可以用很多的抗生素減輕它帶來的為害。
她想問他痛不痛,只是喉頭哽咽,發不出聲頻。
「我不痛,但心空了,到哪裡都空蕩蕩,我的靈魂被抽掉了,我笑,因為不得不笑;我吃,因為不得不吃,我唯一做得好的事,是思念你。」
那麼嚴重?是誇張了吧!
芃芃離開,他一樣工作生活,一樣開心笑語,她不信他,她寧願相信愛情是男人的小部分,卻佔住女人重要生命。這就是愛情荒謬處之一。
「子翔笑我咎由自取,笑我三十歲的男人尚不懂真正愛情。他錯了,我很早就懂,在你搬出家裡的第一個月,我就明白芃芃是我的責任,可你不在身邊,沒有快樂作認劑,責任變成沉重負擔。」
她不語,全因直立式床墊太舒服,在寒冷的二月天,她失去這樣的溫暖,已經若千年。
「我到醫院找你,想對你說明一切,問你,我可不可以重做選擇,我要選擇你,但請求你讓我負擔芃芃。」
是嗎,那天他想重做選擇?早說啊!她會同意的,她可以不小氣,可以接受芃芃,只要她是他心中的第一。
可他的話題為什麼繞著她的菜跑?他的表達力很糟,糟到讓他們白白錯過。
「我們沒談到主題,你就藉著開刀離開,我守在醫院門口,心想我們沒有吵架、沒有決裂,只要好好談,就能回到從前。我等到深夜十二點半,時間經過很久,久到把人大卸八塊也足夠了,你怎沒離開手術室?
我發瘋般四處找你,你消失了。方爸方媽、曲易曲平、醫院、連那個該死的石邦隸我都找過,沒人知道你在哪裡。到最後,我沒轍了,只能在每年的除夕夜,站在這裡等你。」他緩緩吐氣。「六年……你畢竟回來了。」
他不夠瞭解她,她不愛和人吵架決裂,分手她也要和平落幕那種,她用自己的方法切斷愛情,他怎能找得到?他等六年?六個寒冬深夜,她怨起自己了,怨她怎不早幾年回故鄉。
「你偷走我的心、偷走我愛,居然光明正大離去,你實在是……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他說愛?曲央不確定耳朵聽見的,她仰頭,凝視。
「別這樣看我,我不說謊的。當年,我不用愛情哄騙你留下,是因為我尚來確定我們之間的感覺是愛情,後來我百分百做了確定,你不可以懷疑。」
愛情……他的愛竟落到她身上?
「說話,別保持沉默,」曲央的安靜讓人心慌。
難道他的說明已然無用,她的心有人收藏?
她還是安靜,定定地望他。
「拜託你說說話,你不語讓我好緊張,你不要我了嗎?你決定用一輩子分離來懲罰我嗎?」他問得她心酸。
怎麼會呢?是什麼消磨了他的自信,他不是向來篤定,認定自己會成功?
「你說的句句屬實?」終於,她開口。
「是真的。告訴我,對於你,我是不是已經過了有效期限?」他心焦。
緩緩搖頭,知道世上有許多東西沒有有效期限嗎?那類東西不膚淺、不表面,它深刻雋永,也許不夠熱烈,但它會一直存在,直到地老天荒,恰恰好,曲央的愛情屬於這種。
「你若是過往雲煙,我怎會多年不敢回家面對?」
所以……他呆了一呆,大叫兩聲,把她抱起,他要轉她三百圈,轉得她頭暈目眩,在一個不小心之下答應他的求婚,因為,他的戒指已擺在口袋中間,用他的體溫熨燙了六年。
可是,他才抱起曲央,就發覺她的手被另一個人牽制。
好吧!他承認老了,視力不佳,一看見曲央便再看不見其他人。
蹲下身,紀驤讓自己和小男生面對面。街燈照明效果不佳,他們仍能分辨,對面的老(小)男人和自己長相一模樣,相同的眉眼鼻唇、相同的冷傲孤僻,他們基因不必靠機器來驗證,報告早已妥妥貼貼寫在他們的五宮中間。
你知道何謂歡天喜地?紀驤蜂擁而上的感覺便叫歡天喜地,他快樂得想跳舞,雖然他的舞姿很難看;他想唱歌高呼,儘管他的歌聲比胖虎更不堪。但他有兒子了!他有一個身上流著相同血液的兒子,從此,家對他的意義不再是台北橋下的冰寒,家……家……他的家有個心愛女人,一個和他相似的兒子,一段永遠斬不斷的親情愛情。
「我叫紀驤。」壓下喘息,他努力鎮定自己。
「我叫方岑。」兒子出聲,曲央嚇一大跳,兒子從不對陌生人說話。
「你是我兒子。」紀釀宣佈。
方岑歪歪頭想半天,同意。「你是我爸爸。」
這麼簡單,他們認定彼此。
「是你一直陪伴媽媽?」
「對,只有我陪。」
太棒了,她的身旁沒有別的男人,只有小一號的紀驤。
「你喜歡台北嗎?」
「還沒住過,不知道。」方岑連口氣音調,都和他老爸相像。
「晚上,我們先在外婆家過年;明天,我帶你們回家住住看好不好?」
又想三十秒,他是個深思熟慮的小男生。「好。」
兒子說好,一切搞定。
彎腰,紀驤抱起兒子,攬過妻子,大聲宣佈:「我們陪媽媽回娘家過年羅!」
娘家?這麼快?他們不是才剛確定彼此心情,怎一個大跳躍,這裡成了娘家?
他不准猶豫在她眉稍停留太久,低頭,吻過她眉頭。
「你決定了分手,我決定聚頭。一人決定一樣,很公平。」
公平嗎?她還沒想清楚,還想問他芃芃在哪裡?他怎可以擅自決定她和兒子的未來?
但她沒問,他說得夠清楚了,芃芃是夢想,而她才是愛情,她等過好久的愛情,在冷風吹刮的除夕夜,綻放美麗。
結局(二)
是春天,暖風橫過蘭陽平原,耀眼陽光曬在初開的野花間,五彩繽紛。
停車,紀驤從車裡走下,走近一間二樓洋房前。
房子是新蓋的,不大的院子裡有兩部並排鐵馬,一大一小,一藍一紅。
靠牆處有個魚池,很小,不到兩坪,卻養幾十隻鯉魚,幾十張嘴巴在水面一張一合吐泡泡,熱鬧得很。
未按門鈴,紀驤先聽見屋裡傳來的笑聲。
那笑聲來自曲央?應該是,他聽慣她的笑聲,溫溫的、熱熱的,像糖漿滑過心房。
他是浪費男人,在糖漿經常流過的歲月裡,他沒有儲存習慣;在失去糖漿的六年中,幾度回想,他記不起它的濃郁芬芳。
她很快樂。他想。
他不該打擾她的快樂。他想。
想法不是一夕成形,他警告自己、恐嚇自己,千萬別來攪亂她的平靜。只是呵……要不得的衝動……
這是不對的。
理智在最後關頭拉住他,他走回車邊。
突然,他聽見門扇開關,迅速回頭,他看見石邦隸,四目相交,數不清的念頭在兩個大男人腦海裡盤旋。
最後,石邦隸先作出反應。
「別走,你該見見曲央。」
說著,石邦隸轉回屋裡,再不多久,他手抱小男孩走在前頭,他身後跟著曲央。
邦隸對男孩說:「小岑,我們去買汽水請叔叔喝好不好?」
小男孩笑著點頭,大聲說:「爸爸,我要喝可樂。」
男孩說話,曲央、邦隸同時笑開,很明顯,男孩是他們共同幸福。
「汽水是要請叔叔喝,又不是請小岑喝,」他轉頭對紀驤說:「進屋坐坐,我先帶小岑出去。」
紀釀目光離不開小男孩,那是他的兒子,他比誰都清楚,不論眉眼五官,他就是知道,那是他的骨血。
他激動、他無法動彈,他錯失親人和心愛女生,後悔莫及。
邦隸離開,他和曲央單獨面對面。
她望他,淺笑的眼眶在最短時間內蓄滿淚水,他看她,不受控的雙手想擁她入懷間,他只好緊緊握拳。
「我以為你不會留下他。」他說。
「小岑嗎?我不丟掉任何和你有關的東西。」她還愛他嗎?是的,從沒間斷過。
「為什麼丟掉我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