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就是為了這份尊嚴,才離鄉背井的嗎?
「還有啊,你看這個橘子……」溫千姿笑盈盈地捧起橘子,「這其實是我哥讓我拿給你的,他說暈船的人多吃些這種清涼酸甜水果,可以緩解一點身體的不適。怎樣,他還算得上細心周到吧?」
沒想到溫廷胤竟然還會想到她,江夏離看著橘子鮮艷的橙色表皮,嘴角終於緩緩挑起一絲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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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夏離感覺自己的身體狀況似乎好了一些,也比較能適應搖晃的船身,便下了床,打算去謝謝溫廷胤難得的關心。
她沒有多想,直覺他會待在指揮艙裡,果然,她一推開門就發現他趴在那張碩大的桌子上,沉沉地睡了。
想來這一路的航行,即使是已習慣水上生活的他,也會感到疲倦,更何況昨夜還和海盜有一番鬥智鬥勇,更是身心俱疲了吧?
她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快靠近他時,他的眼睛倏然張開一條縫,矇矇矓矓地看著她,卻沒有看清,只是含糊地問:「千姿?」
「是我。」她不知自己的語氣怎麼變得這麼柔和,像是怕驚擾到他。
他扶著桌子坐起身,揉了揉眼,「肯出來見人了?」
江夏離早就猜到他肯定不會說什麼好話,也沒生氣,便順著他的話點點頭。
「是啊,出來見人了,第一個來見的就是溫船王,好讓您知道,我這個囚犯到現在為止,一直都很乖,不曾有任何叛逃之心。」
他哼笑道:「這茫茫大海之上,你就算是會游水,也跑不到哪裡去,更何況你還是個旱鴨子。」
「你怎麼知道?!」她訝異地問,不知道他是從哪裡看出來的。
「會游水的人不會一上小船就哇哇大叫,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
原來在小島時,他便看出來了。
她苦笑道:「從小就沒什麼機會學,也沒想到有一天我的性命會交給這片茫茫大海決定。」
「你的性命不是交給大海,是交給我。」他用手肘撐著桌面,手掌托著臉,就這樣斜看著她,眼神有幾分戲謔,卻又似有幾分認真。
江夏離睫毛一閃,「當初,你為何要接下我這個燙手山芋?和殺人嫌犯掛上關係,對你又沒什麼好處。」
「沒辦法,劉青樹是我的故交,他托我的事情,我總不好拒絕。」溫廷胤懶懶地又伏倒在桌上。
看他桌上似是擺了很多寫字的紙,她便好奇地伸頭一看,結果密密麻麻的全是賬本上的數字。
「溫家每年應該有上百萬兩的買賣吧?」江夏離看他雖然閉著眼,卻並不是真的疲倦。
他哼了聲,「怎麼,你想替官府查我的帳?該交的稅款,我可是一個銅板也沒少。」
江夏離一笑,又靠近桌邊,細細地看了眼桌上的幾張賬單。
「東嶽向來北富南貧,但是這幾年因為東川白家和君家的沒落,已經漸漸沒有了往日的輝煌,你看你這些船,十成倒有六成是開往南方沿海城鎮的,成交的數字也比北方多了三成,可見東嶽的南方開始慢慢崛起,難怪彭城人的腰桿兒都好像硬了許多。」
溫廷胤一聽,又馬上坐起來,雙眼竟比剛才還亮,「你對數字也挺留心的。」
她的臉上也露出了幾分得意,「當年我爹總是讓我打理家中的賬本,看多了,就習慣把事情兜在一起想,不過,我家一年的用度也不過千把兩銀子,和你家可不能比。」
他眼珠一轉,「一個小小的侍郎大人,一年的俸祿不超過五百兩銀子吧,竟能用去千把兩,不知道還在何處有進項啊?」
江夏離發現自己說溜了嘴,不由得吐了吐舌頭,「好啦,你這個對官場瞭如指掌的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我爹再貪,也算是貪官裡的清官了,否則一年怎會只有千把兩的花銷,要不是那幾位姨娘太愛打扮,也無須花這麼多銀子。」
溫廷胤將她拉到桌邊,拿起一張紙問道:「算算這條船,這一趟航運下來,淨賺多少?」
她看了一眼上面的數字,「船上的貨物價值十萬七千四百零六兩,路上的損耗是二百三十一兩,再加上船工費一千二百七十六兩,稅費扣掉一千一百一十二兩,運抵港口之後,貨物的卸運費是四百五十七兩,你將貨物加價三成出售,最後淨賺兩萬八千二百二十三兩八錢。」
她毫不費力地飛快算出數字,還忍不住咋舌。
「你這一趟船工費就佔了開銷的大頭,竟比稅費還高,難怪有那麼多人願意到溫家船行做事。」
「這一艘貨船需要至少一百名船工,分兩班划船,連續航行十五天才能完成一次航運,他們賺的也是辛苦錢,所以一般一個人一兩個月就走一次船,否則身體吃不消。」
溫廷胤望著她,「你算賬倒比我找的那些賬房先生還快些,那些人磨磨蹭蹭,這點帳要算一箋茶的工夫,若是把一年的賬目算清楚,沒十天半個月根本算不完。」
江夏離笑著問:「怎麼,現在覺得我有利用價值了?要不然,你幫我和刑部說說,就讓我先保外候審,你就做我的保人。」
「還說我是商人,我看你倒是很會利用人。」溫廷胤笑道,「這件事還是等到了京城再說,刑部那裡我雖然有點關係,但是要給你這個殺人嫌犯說情……可也是要疏通銀子的,你有銀子讓我去疏通嗎?」
她低著頭,「走時那麼匆忙,店裡的夥計說不定還以為我被關在大獄裡呢,更別說銀子了,我現在身無分文……」
她看著他桌上的紙筆,忽然眼睛一亮,「或許你借我筆墨紙硯用用,咳咳,當然不是你所用的什麼琉璃齋的紙和皇上送你的墨,最普通的就可以了。」
「你不會又想靠賣三流文章賺錢吧?」溫廷胤說出的話依然不中聽。
這一回江夏離壓根兒不生氣了,只是歪著頭對他笑,「就算是又怎樣?你看不起我的東西,卻有人看得起,你若是不信,我寫幾章出來,你叫人以我的名義在京城兜售,多了我不敢保證,一天賺進十幾兩銀子總是沒問題的。」
「十幾兩銀子?!」溫廷胤不由得嗤之以鼻。「你知不知道一條死人的命,在刑部叫價多少?十幾兩銀子,你連天牢大門的守衛都賄賂不了。」
「死人的命都有人叫價?」她瞠目結舌。
「你也寫官場,難道就沒想過這一點?」
「想過是想過……」江夏離說得有些不堅定,「只是沒想到現實中的官場真的這麼黑暗。」
「這也是買賣,有買自然就有賣,更何況比起被判刑之後死路一條,多一條生路有什麼不好?別和我說窮人難道就該死那樣的蠢話。」他盯著她的嘴唇,阻止她將要脫口而出的反問。
她想了想,苦笑道:「的確如此,這世上既然有錢,就不可能有絕對的公平,錢多的人自然高高在上,如你,錢少的人自然卑微低賤,如我。」
溫廷胤神情鄭重,「錢多錢少和是否尊貴卑賤並無關係,重要的是你認為你應該怎麼活著,我認識很多窮人,活得也挺開心的,他們也沒有認為自己卑微低賤,倒是你,是不是過於自怨自艾了?」
「話雖如此,但是一文錢也會難倒英雄好漢,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還能瀟灑超然的又有幾個?」
溫廷胤望著她只是笑,沒有再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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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晚膳後,一名小丫鬟捧著文房四寶來敲江夏離的門,說是大少爺命她將這些東西送來的。
她如獲至寶,連聲讓那丫鬟記得轉達謝意,鋪開紙張,自己動手磨墨。
雖然這些日子煩心事不少,前途漫漫不可知,但是只要一投入到自己筆下的世界,她真是可以做到無憂無慮。
溫千姿知道她在寫文,想先睹為快,又怕打擾到她,幾次只敢在門口探頭探腦的,不敢進去。
有一次她又跑到門口偷看,被溫廷胤撞見,他便取笑妹妹道:「又不是新娘相看新郎,這麼鬼鬼祟祟的做什麼?進去看不就好了!」
「你不懂啦,寫文的人最煩被人打斷思緒。」溫千姿揮著手,想將他趕開。
溫廷胤看了眼在艙內奮筆疾書的江夏離,不禁笑道:「我是不懂你們女孩兒的心思,一個胡亂編出的故事,還引得你們如此牽腸掛肚。」他拉著妹妹就往她的房間走,「你若是真怕打擾到她,就少來這裡煩她,你一趟趟跑來,焉知她沒有被打擾?」
溫千姿心不甘情不願地往回走,果然一整天都忍住沒有再來。
江夏離寫累了,就直接躺倒睡覺,睡醒又繼續寫,就這樣沒日沒夜的寫了將近兩天,再一覺睡醒時,忽然覺得神清氣爽,好像一樁心事了結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