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福看著義女離去的纖細背影,一口氣歎得十分虛弱,他怎麼可能忽視得了她眼底層間的那抹躊躇不捨呢?
若真能捨得,又何必猶豫呢?
雖說已經答應了不為她說話,但是,他是個只差一口氣沒走的老頭子了,相信老天爺會原諒他臨死之前違背一次承諾吧!
那一天,東福在見過幾個熟人之後,在夜裡睡覺時,就這樣靜靜地嚥下最後一口氣,撒手人寰,享年六十七歲。
在簡單的辦完喪禮之後,沈晚芽將義父火化,打算帶著他回到家鄉去,但是,她知道自己在離去之前,有一件事情非做不可。
「澄心堂」,這個她從兒時就一直很喜歡進出的地方,她一身素白穿過了兩棵大銀杏樹之間,秋深冬臨之際,金黃的銀杏葉將整個「澄心堂」裡裡外外給染得金黃一片。
「芽兒。」問延齡見到她的到來,一臉的不捨與心痛。
這些日子,她堅持不讓任何人協力幫忙,獨力完成了東福的後事,將他的靈位與骨灰罈子都先暫厝在寺廟之中,每一件事情的細節,她都辦得十分妥當,完全無愧她「萬能小總管」的美名。
「叔爺。」沈晚芽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拉著老人家,笑著走到了桌案旁,將食盒給擱到案上,「芽兒今天做了兩樣很簡單的下酒菜,要來跟您把最後一壺桃花釀給喝完,可能做得沒有鳳姨那麼好,請您多多海涵了。」
「丫頭,你到底想做什麼?告訴叔爺。」看見她一臉淡定的表情,問延齡的心裡有些忐忑不安。
聞言,沈晚芽揚起了一抹徐淺的微笑,心想不愧是看著她長大的老人家,果然很快就猜到了她的來意。
「我今天是來向叔爺告別的,我要離開『宸虎園』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將食盒裡的下酒菜給拿出來,這兩道菜色,是當年秦爺爺教她做的,是做法相當容易的魚乾花生與辣香白蛋。
人人都說她萬能,其實倒也不盡然,她只會做幾道簡單的菜色,再加上這幾年手藝生疏了,一時之間做得不是很好,她想如果知道自己今天要燒這兩盤下酒菜,一定會更努力的精進自己,讓疼愛她的長輩吃到更美味的佳餚。
問延齡聽說她要離開,好半晌反應不過來,但是,他心裡卻沒有意外,知道今天的事情早晚是要發生的。
那天,當東福見他最後一面,單獨向他說了些話,說沈晚芽在他死後,可能也會跟著離開「宸虎園」,到時候,還要他這位叔爺多幫忙了!
「什麼時候的事?」
「盡快。」她笑著說道,很感謝老人家沒有開口挽留,「不過今天,除了來跟叔爺告別之外,是有一件事情要告訴您,在芽兒離開之前,有件事情一定要對您說清楚才行。」
問延齡看著她認真的眼色,點點頭,「你說,叔爺聽著。」
「咱們喝酒吃菜吧!」沈晚芽笑拉著長輩坐到已經張羅好的食案前,也跟著一起在他身邊坐下來,「咱們慢慢吃酒,讓我慢慢告訴叔爺,因為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叔爺在收拾細軟,為什麼?」
問守陽聽完歸安的稟報,怔愣得無法接受。
歸安一臉認真,看著主子震愕的臉色,憨直的語氣聽起來有點不痛不癢,「聽說,是要跟著沈姑娘一起離開,要回去東總管的鄉下老家。」
這一瞬間,問守陽內心的激動到了他再也無法按捺的地步,「你說什麼?誰要離開?」
「就太叔爺啊!」
「我是說跟誰?」他揪住歸安的衣領,大聲咆哮道。
「就……沈姑娘啊!」歸安一臉委屈地縮著脖子,就像只縮頭烏龜似的。
問守陽鬆開手,讓手裡的歸安一時站不穩跌坐到地上,他轉身走到門邊,看著門外蕭索的臨冬景色,腦袋就像是被人夷平般一片空白。
她要走!
她為什麼要走?
當初不惜以死相逼,就是為了要他答應讓她留在「宸虎園」,為什麼突然就說要離開了?
第8章(1)
砰砰砰!
一連串重重的捶門聲,像是要把沈晚芽的寢房門板給敲出大洞來。
「開門!」問守陽站在門邊,心如火焚般急切。
她要離開「宸虎園」!她即將就要不在了!這一刻,在他的腦海裡只被這個念頭給佔住,什麼都無法再思考了。
「快開門!」他的咆哮聲悍然得就像是要震驚天地一般。
就在這時,在他眼前的兩片門板,被屋裡一身素白的女子緩慢開啟,見到他的到來,她露出了訝異的眼神,淡淡的,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欺近她,將她一步步逼進屋子裡去。
「我該告訴爺什麼呢?」沈晚芽笑著回答,轉身要從他面前走開,卻被他給擒住了手腕,再也動彈不得。
「你要走,至少也該當面向我告別才對!」問守陽說話的同時,看見了她已經收拾好行囊,那一隻擱在床邊的小包袱,簡單得教人難以想像她待在這園子裡十數年的光陰。
她捨棄了很多東西,其中也包括了他!
聞言,她微愣了下,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得到這個消息,想來是叔爺那裡走漏了風聲,卻不知道是他鬧著要跟她一起離開,存心要把她即將離去的捨棄鬧得滿園皆知,好讓問守陽知道。
「說不見我的人,不就是爺您自個兒嗎?」她泛起淺笑,「在您眼裡,怕早就沒我這個人存在了,見與不見,又有何分別呢?」
「為什麼改變了心意?你不是說過想要一直留在『宸虎園』,不走的嗎?」在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心口悸了一悸。
「那時候,我以為天下之大,只有『宸虎園』能待,可是,現在我有可去之處了,自然是要離開!新的去處較之於『宸虎園』,反而是我可以待得更心安理得的地方,我沒有理由不去。」
沈晚芽的嗓音柔柔淡淡的,別開如水般澄淨的眸光,不願直視他。
「更何況,這『宸虎園』再大,總也有四面牆在,你說不想見我,而我閃避得再好,哪天可能還是會教爺給碰見,與其到時候讓你下令攆我出去,倒不如現在自個兒離開,也能走得體面一些。」
她繞過他的身邊,想要閃開他,卻立刻又被他高大的身軀給堵住去路,她對於他這幾近幼稚的舉動感到氣惱,卻只是別開臉,一句話也不願再多說。
「我不准你走。」他低吼的嗓音之中充滿了不容否決的霸道。
沈晚芽好半晌不能反應,瞬而輕笑了聲,回眸瞅著他陰霾的臉龐,「爺是犯糊塗了嗎?是您說不想見我,如今,我終於要離開了,這是遂了您的願,您該高興才對。」
「不過是一時的氣話,你就逮住不放了嗎?」說出這句話時,他心口微微一窒,直瞅著她,深邃的瞳眸裡透出一絲對她的責怪與氣惱。
沈晚芽微愣住了,隨即泛起一抹困惑的淺笑。
「爺把晚芽給弄糊塗了,爺說了什麼氣話,我又逮住了什麼呢?對不起,爺一直都說對了,我真的很笨,難怪一直不討您的歡心,可是爺剛才說的話,我是真的弄不明白,對不起。」
「你是存心要跟我裝糊塗嗎?」他忍不住咆哮,「你不是一個愚蠢的人,不會不懂我的意思。」
「所以說到底,爺是不肯讓我走嗎?」
「對,留下來,我要你留下來!」
「為什麼?」
「不為什麼,總之就是不准你離開這裡,去任何地方!」
「你這個人……怎麼就這樣蠻不講理?」她一口氣差點喘不過來,不敢置信這男人怎麼能夠吃定她到這種地步?
就在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覺得自己能夠切割與他之間的牽扯,他以為自己只要說一句話,就又可以什麼都不作數了嗎?
「蠻不講理又如何?總之,你不准離開,不、准。」最後兩個字,他說得斬釘截鐵,毫無商量的餘地。
「總是這樣。」說著,沈晚芽泛起一抹苦澀的輕笑,「不准就是不准,想要就是想要,總是這樣,不想別人是不是也會難受,這些年來,你有想過晚芽的心情嗎?想過我也會難受嗎?」
說完,她仰起美眸,直視著他的目光,要他給個答案。
「我……」他被她的話給堵得一時無言以對。
「你是主,我是奴,自始至終,我們之間的關係就不曾改變過,自始至終,在你的眼裡,沈晚芽不過是一個從屬,那日佔我清白時,你是爺,沒問過我一句話,要納我為妾時,你也是爺,沒給我選擇的餘地,就連不要我了,你仍舊是高高在上的爺,說一句話就能讓什麼都不作數了,你從來就沒問過……」
她頓了一頓,柔軟的嗓音透出哽咽,「沒問過我一句:『你願意嗎?』你從來就沒問過一句,我願意嗎?」
一顆豆大的淚珠子,隨著她話聲滾落下來,沈晚芽瞅著她面前的男人,這個主宰了她一生的男人,此時此刻,她竟說不出自己究竟是恨他,怨他,又或者依然在心裡對他有著無法自拔的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