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際,瞥見那張仰望他的玉顏,對方迷惘的神色便如他內心。
鄂奇峰雙臂環胸,嘴角微勾。
「『長春藥莊』的主人共有三人,除我以外,尚有我三師弟和小師妹。」
朱拂曉定定與他相視,好一會兒眸波才動。
她徐徐立起,手中猶抓著綢巾,臉容已撇向河面。「『藥王廟』大典,『長春藥莊』一年一度大宴,你們主人家都不出席的嗎?」話中細微尖銳。
「三師弟和小師妹待在北方,那裡有座牧場,以養馬為主,牧場裡也養鹿、養蔘,『長春藥莊』的鹿茸和人蔘多由牧場供應。他們忙,沒能來。」
「而你來了,卻覺耍著人玩比大吃大喝有意思多了,是嗎?」她真恨他一副若無其事、天下太平的德行。
鄂奇峰無法為自己辯駁。
他確實有意讓她誤解,但為何一開始不願表明身份,他難以對她解釋,這其中尚有他也難捉摸之物,有些意緒牽扯太深,直搗內心,那一塊封閉多年的地方,他還不想讓誰踏進。
該慚愧的是他,他卻沉默以對時,朱拂曉竟感到渾身不自在。
不往心裡去,就能雲淡風輕,她的問話難掩怨怒,將感情真實表露,這不像她,不是她朱拂曉應有的姿態。她也該慚愧。
對岸草叢間同樣流蕩著無數小火蟲,美極,她一償夜遊之願,帶她來這兒的男人卻非她以為的那一個。
有什麼好氣的?
她僅是上了男人的當,自以為聰明,其實那麼不聰明,然而「綺羅園」裡的大小姑娘,十個有九個吃過男人的虧,她以前聽多、見多了,現下是親嘗苦頭,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她算學到教訓。
靜望著點點流螢,不去在意眸眶和鼻腔因何發熱,不去記起那夜遇見傻哥哥的無端驚喜和柔軟憐惜,她深吸口氣,重理心緒。
「那麼,鄂爺費思量、砸大錢地把奴家請到您地盤上來,該不會只想耍玩兩下吧?」她嬌嬌嘲弄,鳳目斜睨過去。「有什麼想法趁早攤開來說,鄂爺可別再為難人家,您花花肚腸能拐十七、八個彎,奴家愚笨得很,可琢磨不出您那份心思。」微皺巧鼻,不太真誠地認輸歎氣。「所以啊,得請爺您發發善心,高抬貴手饒了我,再玩下去,奴家要沒命的。」
鄂奇峰目光一瞬也不瞬。
他面無表情,胸中卻驟然一震。
真像。那眉……那眼……活脫脫就是大師妹惱恨人、挖苦人時的模樣!
她愈貶低自己,就是愈氣恨對方,甚至瞧不起對方。
她歎說她要沒命的,明知僅是她嘲諷之語,他呼息竟窒了窒。
該死!眼前這女人不是師妹,只不過眉眸唇角有些小模樣如此相似。她五官較師妹精巧,畫眉描唇,妝點嫵媚,舉手投足間世故而風流……他思緒微凝,腦中浮現那晚她與「阿奇」在一塊時的種種神情,她笑、她說、她傾聽、她歎息,還有她的吻……那時的她很真,雙瞳明亮,像個尋常女兒家。
他不該花太多心神在她這個人身上。他對自己感到憤怒。
「我需要妳幫我搭上一個人。」他聲音沉沉的,沒什麼高低起伏。
就算驚愕,朱拂曉也沒表現出來,她抿唇,臉整個轉向他,等待他繼續說下。
鄂奇峰道:「花中狀元,一江南北。妳與江南花魁娘子君霽華一向過從甚密,已知交多年,不是嗎?」
她細潤的下巴微抬,哼笑了聲。
「要想見君姑娘的芝容,一睹江南花魁娘子的風采,鄂爺理應直接殺向江南,而非往我這兒打主意。」
「妳以為我沒有嗎?」他的話讓朱拂曉怔了怔。「三年前,君霽華的『奪花會』就被人以天價買下,她背後這位包養人將她護得太好,如今要想見她一面,不是使錢就能見上。」
胸房悶悶的,也不曉得悶個什麼勁兒,朱拂曉微攤手心,任兩隻小火蟲欲歇不歇地輕觸掌膚,仍哼笑著。
「有錢能使鬼推磨,使一次不夠,就再使個兩次、三次,鄂爺若對君姑娘有心,做足誠意,總有一日能得償所願。」
她這一句狀似寬解的話依然夾帶諷意,鄂奇峰不能不看她,簡直要看癡。
他得花大把氣力才能穩住體內躁動,不去多想她那晚的笑,不去記起她唇瓣的柔軟,若無她對「阿奇」的那一吻,一切將簡單得多。
「我最終欲見的人不是君霽華。」他忽而道。
小火蟲像是被驀地一顫的指尖驚嚇到,閃爍的微小身子飄走。她再次望向他,淡瞇的眸中有疑惑、有探究。
「鄂爺想見誰?」
「買下江南花魁娘子之人。」
她神情一凜。「鄂爺可知對方名號?」
他淡淡頷首。「『千歲憂』寒春緒。」
抿唇,試過幾次,她終於出聲。「……所以,你打算從我這兒拉到君姑娘那兒,再搭上寒爺?」
「正是。」
他的眼如兩汪深潭,闃黑危險,某部分的她被那兩汪暗黑吞噬,有聲音喊著要她放開執念,別再在意他的耍弄,別和他再有牽扯,別理會他腦子裡想些什麼,退得遠遠的,當這一切不曾有過,她只管繼續過著風花雪月的日子,不如此為之,這男人終將害慘她。
他會害慘她。真的。
別問她為何如此肯定,她就是知道。
砰!啪——砰砰——
星月遙掛的天際,遠遠處,毫無預警地爆出燦亮火光,在夜空中閃爍。
「『藥王廟』前的大戲演完,百姓們開始放煙火了。」他靜道,揚首瞧著接連不斷的沖炮和花火,距離施放煙火的所在尚有一段距離,但炮聲仍隱約能聞。
「真好看……」朱拂曉看著那些沖高、閃耀,然後徐落、靜滅的煙火,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神情朦朧得近似溫柔,沒察覺那雙轉而注視她的男人眼睛。
煙火持續整整一刻鐘,河岸邊,誰也無語。
男與女沈吟在這一刻,彷彿今夜來此,便為此際。
直到最後一朵艷色珠彩在穹蒼黑幕上爆開、墜落,花火消散,星月依然,久久後,朱拂曉才徐緩逸出口氣。
她微晃螓首,半側玉容,歎氣般幽幽問:「鄂爺想與君姑娘的寒大爺一見,奴家能知道您意欲為何嗎?」
明知管了他的事,對她太不利,忍不住還是問了。
她真的不聰明。
在幹完「長春藥莊」的「活兒」後,馬車回「綺羅園」途中,整整兩日,元玉的小臉嘟得像被打腫似的,噘高的嘴足可吊上三斤豬肉。從自家主子「神智不清」地跟隨男人夜遊歸來後,她就沒大沒小地擺起臉色。
此等「奴欺主」的大逆不道行徑,朱拂曉卻也不生氣,有時還瞧得挺樂,因為人家氣惱她,便是對她上心,再有,元玉擺臉歸擺臉,該做的事一件不落,較讓朱拂曉鬧頭疼的反倒是潤玉。小丫頭為了她的「失蹤」又使哭功,掉淚掉累了,仍抽抽噎噎沒完,馬車都打道回「綺羅園」了,她還哭。唉……
該哭的是她朱拂曉吧?
首次遭男人欺蒙。
首次明白女人原來如此好騙。
首次遇上自以為合意的對象,還沒弄清底細就昏了頭,結果真是要命慘敗。
「……奴家能知道您意欲為何嗎?」
他不答話,靜杵不動的身軀彷彿迸發出一層無形的氣。
那層氣,夜風無法侵入,流螢不近身,連月光都被擋開,他整個人黑墨墨,表情晦澀陰沈。
「事成後,定備厚禮答謝,絕不會虧待朱姑娘。」
聽他嚴靜地吐出這一句,她只想衝著他破口大罵,最好還能撩裙踹上一腳。
混蛋男人!真以為使錢就能教她點頭相幫?發他的春秋大夢!
怒火中燒,怒至極處的她反倒笑了。
「既是這般,奴家怕是無能為力,還請鄂爺往其它地方下功夫,多琢磨些,總能找到幾個狗洞、老鼠洞鑽鑽,說不準,真能給您鑽出一點兒門道呢!」
金嬤嬤總說,她就這刁頑性情,一張嘴特別壞,老給人難堪。
然而,她有什麼法子?
倘若人家肯敬她一尺,她自要回敬一丈,而如此尖酸、刻薄、不饒人,不也是被旁人、旁事給逼出來的?她不壞些,能怎麼辦?
「說來說去就是男人們犯賤,妳姿態愈高,搗騰得他們一顆心愈七上八下,就愈為妳掏心掏肺又掏腦的,搏命散財,兩眼眨也不眨一下。」
抑揚頓挫間皆帶柔軟鼻音的聲調,在朱拂曉獨屬的「來清苑」裡起伏漾開,說話的女人年過半百,一身桃紅,該是相當慣於將艷色加身,連耳鬢上亦簪著一朵大紅牡丹當髮飾,這還別提她高高髮髻上的三柄綴珠金步搖。
她揮著指間的紅紗帕子,揚高嗓子又道:「大爺們爭著要見妳,給了東家就得罪西家,唉,嬤嬤我可不知該怎麼安排。『綺羅園』裡明明有江北四大名花,頭疼的是,咱們『來奇苑』的、『來靜苑』的和『來趣苑』的三大家,加起來都較不過妳這兒。咱也費心思替妳擋了呀,嬤嬤知道妳應了『長春藥莊』那一場,舟車勞頓,奔波得好辛苦,該讓妳再多安生個幾日,但實在沒法子了,爺兒們全等慌了呀!再這麼下去,咱們這座『綺羅園』怕要被拆了當柴燒,到那時嬤嬤我孤苦無依,可怎麼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