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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雷恩那

  「就是知妳沒有,所以事前提點,等真有了才說,還點個啥用?」話音又頓,叨念的對象再度轉回來。「姑娘,您老大不小,現下才思春算是晚上許多,金嬤嬤這兩年就盼您替自個兒找個如意相好的,如果您沒這意願,要一輩子當清倌,『綺羅園』裡也沒誰敢使強相逼,反正金嬤嬤跟您之間,啥兒契約也沒打……但您若有這興頭,那就該轟轟烈烈、熱熱鬧鬧辦一場『奪花大會』,來個萬中選一,也才配得上姑娘江北花魁的名氣,至於那個阿奇……他真想一親芳澤,也得乖乖按規矩來呀,您說是不?」

  「是……」潤玉眸中含淚,自個兒替主子答話。

  真是的。這兩個小丫鬟愈來愈會鬧。

  朱拂曉半句話不答,唇弧似有若無,由著兩丫鬟幫她卸妝、順發、換衫。

  夜已深沈,一屋幽靜,銅鏡在燭火中泛光,她素淨的臉蛋瞧起來較實際的二十四歲小上許多,映在鏡中,經霜的眉眸淡淡,更顯荏弱。

  元玉和潤玉是她從金嬤嬤手中買下的一雙小姊妹,跟了她六年,既是她的丫鬟,自然可以不當「綺羅園」裡的姑娘,亦無須辛苦學習金嬤嬤安排的各項技藝,更不用進「憐香閣」練身段、練一切關乎男女性事的玉女功,在「綺羅園」裡,小姊妹倆只需聽她的話辦事,她們屬於她。

  她喜歡有東西專屬於自己。

  她喜歡有誰專屬於她。

  唉,只是她這個主子太過縱容,養得底下人無法無天,竟敢管到她頭上。

  元玉愛叨念,有時念得她耳朵都快出油;潤玉愛哭,常被她這個主子要挾,嚇得欲哭不敢哭。她們真煩人,但好可愛,她就愛小姊妹倆替她焦急,惹得她們倆蹦蹦跳,在她身旁吵吵鬧鬧,那才有趣。

  她喜歡可愛的人。

  所以,她喜歡阿奇,憨厚老實,讓她心癢心憐。

  對著銅鏡,她摸到余留在眼角的潤意,這一晚她笑得雙眸潮濕呢。

  阿奇……阿奇……她和他相約夜遊,要去看河邊青草間的點點流螢。

  她滿心期待,希望那一個夜晚快快到來,她要去馬廄找他。

  「長春藥莊」好大,東西相通,南北相貫,迴廊外還有迴廊,院落外更有院落,她以為會再次迷路,兜兜轉轉間卻神奇地尋到通往馬廄的方向。

  阿奇不在那裡。

  她找不到他。

  相約的那一夜,守著馬廄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漢,對方露出近似迷惑的古怪神色,告訴她,從未聽過阿奇這個人。

  怎麼會呢?

  「姑娘,您喝太多了!」

  元玉的驚呼在耳畔爆開,她略顛的身子隨即感覺到支撐。

  喉中儘是酒氣,肚腹滾燙翻攪,朱拂曉眨睫輕笑,指中尚勾著一隻小酒壺的壺耳,好不正經地摸了元玉的嫩頰一把。

  「不是叮囑過妳,就算真喝多了、喝醉了,也不能嚷嚷得這麼大聲,洩了底氣又自曝其短,可不好再跟對方周旋。」再有,她沒醉,僅是有些醺醺然。

  元玉沒好氣地一歎。「姑娘何妨睜大眸子瞧瞧,這堂上還有清醒的人嗎?咱喊得再響,洩您底氣,也沒誰再有本事同您較勁。」

  今日是當地的「藥王廟」大慶,「長春藥莊」上上下下忙作一團,除按古禮祭酒拜廟,一整日,前來拜會的各地藥材交易商更是川流不息。

  到了晚上,莊外熱鬧至極,集市不歇,此起彼落的鞭炮聲響徹雲霄,而莊內好戲開鑼,主人家今年當真好大手筆,在藥莊堂上設宴慰勞自家手下,除請來幾團功夫了得的江湖賣藝人當堂表演,正所謂好酒沈甕底,更有江北花魁娘子的琴藝和歌藝壓軸演出。

  她懷抱琵琶彈唱,按例得了個滿堂彩,幾曲之後,藥莊老管事讓底下人送上三杯果香濃郁的瓊漿,說是主人家的意思。

  要她喝酒並非難事,只不過得按著她的規矩來,她飲一杯,在場同歡者也得飲上一杯,總歸是獨酌傷永夜,對飲不寂寞,得意且盡歡。

  「喲,就奴家這淺薄酒量,藥莊的各位爺兒們,難不成怕了嗎?」她舉杯笑問,嘲弄意味欲掩不掩地夾在柔軟語調裡。

  男人的面子永遠比裡子要緊,於是,她總是贏,總能激得那些老爺、大爺和小爺們咕嚕咕嚕地把酒當水猛灌,一杯一杯,千杯萬杯再來一杯,豪情盡付杯中物,跟她鬥酒膽、拚酒量。

  但,她總是贏。

  環顧堂上倒得橫七豎八的大爺小爺們,清醒的僅剩下靜佇一旁等候差遣的幾名家僕和婢子,朱拂曉挑眉輕哼。

  有本事斗倒一堂子的男人,她更覺意氣風發,神智因自得而清明許多。

  她沒醉,她從不醉酒,只是腳步有些虛浮,思緒動得有些慢,如此而已。

  「元玉,我又贏了。」她脆聲笑,不再依賴丫鬟的扶持,晃著螓首小苦惱,不太真心地歎道:「我總是贏,這可怎麼辦才好?」

  元玉就氣她鬥酒,也不知她爭什麼。「待會兒潤玉把解酒茶煮好後,姑娘乖乖喝下便是,還能怎麼辦?」

  「呵呵,妳兩頰鼓鼓的,好可愛。元玉元玉,我就愛妳氣惱我!」

  無可救藥!元玉無聲仰望屋樑,搖搖頭。

  今兒個這場面也非頭一遭了,主子酒喝多了就愛笑愛鬧,她自能應付。「我扶姑娘回小跨院歇息吧。」

  「還早呢。」朱拂曉香肩一聳,勾著酒壺,步伐如醉舞地跨出藥莊大堂。

  「姑娘……」元玉跟了出來。

  挨著紅桐柱子,朱拂曉滑坐在廊階上。

  「元玉,今晚的月娘彎彎地像在笑,它衝著我笑,我只好也衝著它笑。知己難尋,不能辜負,怎麼也得對飲一番。」說著,她咭咭笑地舉起酒壺朝穹蒼遙敬,然後以口就著壺嘴,囫圇灌下酒汁。

  元玉忍住跺腳、翻白眼的孩子氣舉動,招來兩名藥莊的婢子,請她們暫且幫忙照看朱拂曉。

  「姑娘老實待在這兒,哪兒也別去,咱去瞧瞧潤玉的醒酒茶究竟煮好沒,再幫姑娘調薄荷水擦臉,一會兒就回來——哎啊!我說姑娘,能喝的全都敗在您手下,您別再喝了!」強勢的小手一把奪下主子手裡的酒壺,搶到手才察覺壺中空空,都快見底了,奪不奪已無意義。

  朱拂曉又笑。「元玉真可愛。」

  她的貼身丫鬟依舊氣鼓鼓,竟不太領情地哼了她一聲,轉身就走,害她喉間和鼻腔忍不住滾出笑氣。

  她繼續倚柱坐在廊前,雙眸被酒氣熏得迷迷濛濛。

  身後大堂上的景像是縱樂暢意後的杯盤狼藉,有粗嗄鼾聲、有模糊醉語,而身前的寬闊天井乾乾淨淨,月下的青石板地抹著冷光,高牆環繞下,她的餘生彷彿僅剩這一方天與地。

  如此餘生,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她要的本就不多,從未想過振翅高飛,天再小,能容一彎月的陰晴圓缺,便已完整,缺的是……能與誰共賞?

  能有誰呢?

  「愛嬌嬌啊愛嬌嬌,愛簪紅花花滿頭,愛畫雙眉眉飛柳,愛描朱唇唇如勾,愛穿舞衣衣滿繡,愛彈春詞不解愁,放歌與誰游?」

  她低柔吟唱,反覆吟唱。

  她知道藥莊內的家僕和婢女們正偷偷覷著她,被看得很習慣了,她自在接受那些明裡暗裡、帶著好奇的探究。

  突然,莫名其妙的,那些打量她的目光一下子全都收斂,她感覺得出躁動,甚至聽到幾聲緊澀的抽氣,被什麼驚嚇到似的。

  青石板地上,她沒個正經坐相的影子被突如其來的一道黑影吞食。

  誰杵在她身後?

  她慵懶地動動玉頸,輕歎了聲,終於百般不情願地回望。

  顫睫,眨眸,濛濛視線把來人的五官身形努力看清後,她格格笑開。

  「……阿奇,你來陪我放歌出遊嗎?」

  阿奇居高臨下,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她。

  阿奇濃眉略沈,眉間的波動成巒,一雙眼深黝黝的。

  他站姿沈靜隨意,高大身軀卻蓄滿力量。

  他寬肩窄腰的上半身仍是一件簡單背心,露出兩條結實臂膀,纏腰、寬鬆布褲、綁腿,大足套著再樸實不過的黑面布靴。他這身穿著就跟那晚一個樣兒,他是阿奇……又似乎不太像。

  朱拂曉扶著柱子徐緩站起,一直看著他,一直、一直瞅著他不放。

  麻涼感沿著纖細背脊鑽上,鑽得頸後和腦門一陣刺癢。

  她抬起紗袖,下意識輕按了按喉頸,再揉揉腮耳,瞥了眼他身後退離好幾步的莊內僕役與婢女,有什麼沉沉壓在胸房,教她呼息一時不順。

  那一晚的阿奇憨頭憨腦,說她是曇花仙子,誠心地讚她貌美……

  阿奇會傻呵呵衝著她笑,瞇眼咧嘴的黝黑笑臉逗得她忍不住響應,她好久沒真心笑過……

  那一晚,她以為尋到寶,頭一次對男人生出渴望。

  那一晚,她胸臆鼓脹,興奮得面紅耳赤,想去佔有憐惜,也試著去佔有憐惜……

  「你今晚要去河岸割夜草嗎?」她語氣出奇靜謐,想飲酒,一會兒才意會到手邊無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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