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製弓。
……十字模樣!
朱拂曉微一沈吟,腦中驀地抓到什麼。
金嬤嬤面色白了白,立即往外走,哪知那尊大瘟神來得好快,在幾名護院相繼受傷、幾個長工被無辜波及後,「綺羅園」中沒誰再敢上前阻攔,便見他如入無人之境,旋風般闖進「來清苑」。
這人自稱姓「高」。名字呢?
他說過他的名字嗎?
好像叫高……高什麼……啊?高競!
朱拂曉鎮靜地看他。
高競……競、高……
陸競高……這才是他真姓名吧!
他樣子有些慘,多日未睡似的,向來乾淨貴氣的衫袍縐巴巴不說,前襟沒繫妥,露出層層裹胸、裹肩的布條,布條裹得夠厚了,圈上好幾層竟還滲出血,看得出傷口頗劇。她不著痕跡地瞄向他手中的沈鐵十字弓,短箭已上架,不知是否太沈,他拿得有些抖。
「哎呀呀,原來是高大爺呢!有好一陣子沒見著大爺啦,咱們家拂曉也挺常提起您的,直問大爺怎麼不來了?」金嬤嬤硬著頭皮挨過去,邊暗暗打手式,要幾個在外頭張望的人趕緊報官去,一張塗得紅艷艷的嘴繼續咧開笑道:「高爺,咱們園子雖還休息著,您急著要見拂曉,那也能商量的,您好不好先把手上的玩意兒放下來,咱讓丫鬟們備酒菜去,再讓——哇啊!」
「金嬤嬤!」
「姑娘!」
「潤玉!」
「元玉——」
一團混亂尖叫。
金嬤嬤安撫到最後,以為能說服對方放下凶器,竟伸手去碰,朱拂曉出聲欲阻止已然不及,就見男人一臉戾氣,近距離扳動機括,短箭射穿金嬤嬤右掌。
潤玉見自家姑娘衝向金嬤嬤,男人那把利弓還對準人,嚇得胡亂擲出面前的茶壺、茶杯,有什麼擲什麼,引得對方舉高十字弓對過去,射出第二箭,元玉千鈞一髮間用力將潤玉撲倒,背後肩頭中箭。
「住手!」
朱拂曉冷冷揚聲,本是扶著痛昏過去的嬤嬤蹲坐,她此時卻「唬」地立起,媚眸發怒地杵在男人面前。後者被她突如其來的靠近弄得一愣愣的,再被她冒火的鳳眼一瞟,竟傻了似定住不動。
「外頭的誰,進來扶嬤嬤出去。小吉祥你也出去,吩咐人請大夫去。」她態度自若,招了另一名僕役把受傷的人帶出去。「潤玉別哭!把元玉扶到隔壁房間。仔細聽好了,之前鄂爺留下不少解毒金創藥和藥丸,妳取出來給元玉和金嬤嬤敷上服用,若有誰也需要,全分給他們,聽懂了嗎?」聲音有些嚴厲。
「嗯。」潤玉紅著眼眶,拚命點頭,難得沒掉淚,表現得相當冷靜。
「姑娘……不行,妳不可以……」元玉齜牙咧嘴,短箭上的毒開始讓她頭昏,最後仍被潤玉強行拖走。
不相干的人全走光,房中陡靜。
朱拂曉見男人眼角餘光仍留意著窗外那些窺看的眼睛,五官忽現猙獰,她乾脆心一橫,放大膽,動作略粗魯地「啪啪啪」關上所有敞窗,連門也一併闔上。
她明擺著就是生氣,氣他。
她想,如果換作翔鳳……如果是翔鳳……會怎麼做?
翔鳳肯定不會給他好臉色。
翔鳳既嬌又辣,得了理就不饒他的。
翔鳳熱情卻也小女兒家,此時發著怒、不歡快,她的二師哥可曾心軟哄過她?
她抿起唇,側眸瞪他,用那種能讓鄂奇峰看癡了、能讓秋巧燕看得不自覺喚她「姊姊」的眸光,瞪他。
「高爺這是怎麼?是得了什麼尚方寶劍,竟到我『來清苑』鬥法了?難不成就為上回您輸了我那幾盤棋,所以才專程來大鬧嗎?」
她質問的語氣嬌蠻,渾不怕,像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像因為與他很親、很要好,所以會對他說發怒就發怒,毫不掩飾。
「您說話呀!到底想怎樣?像棵樹般杵在那兒,誰知您心思啊?」手心發涼,她卻跺腳,順手把揉成一團的香巾丟到他胸前。
他本能接住那團香巾,目光怔怔然,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
「……鳳妹……我來帶妳走。妳跟我走。」他神志似已不清。
朱拂曉心臟急促跳動,耳鼓震鳴,仍耍性子問:「走去哪裡?你總得告訴我。」若不得不跟他去,至少得從他口中問出方向。
他搖搖頭,朝她走近,兩眼著迷。
她微退,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那……總得讓我收拾包袱,才好跟你去。」快想、快想,還有什麼法子拖延……對了,只要讓他放下那把十字弓,一切就好辦許多。「你來幫我收拾吧!」
他還是搖頭,跨近一步又想抓她。「該走了。」
「我要換衣服,換好新衣再出門……你幫我換。」手腕被抓住,她反倒拖著他耍賴般搖了搖,嬌媚媚地命令。
等待著,就在她一顆心提到喉頭、幾要跳出口時,他終於僵硬地點頭。
「我幫妳換,換好新衣,妳跟我走,跟我走,不回頭……」
他想扯開她的衣帶,發現手裡的十字弓確實礙手礙腳,頓了頓,真把護身的武器往桌上一擱。
他扯掉她衣帶,扒開她的外衫,甚至開始拉扯她的紫羅裙……
朱拂曉任由他雙手在身上挪動,眸角時不時地掃過那把沈鐵凶器,想著該何時出手才好搶將過來。
猛地,她內心懊喪暗叫,因外頭突然傳來雜響,喧囂聲響徹雲霄——
「官爺,就在裡面!那瘟神就在裡頭,快攻進去啊!咱們家的花魁娘子在他手上,可不能出半點差池啊!」不知哪個僕役扯聲叫喊。
男人渾身一凜,齒關緊咬,猙獰神氣再現。
就賭這千鈞一刻,朱拂曉動作好快地撲向那把十字弓。
混帳!
她咬牙暗罵,僅差毫釐就要搶到之物,硬是重新落進對方手裡!
她半裸地被壓倒在地,男人如被鬼魅附身,面容扭曲脹紅,兩眼惡狠狠的。
「妳就是不肯,是嗎?就是不肯跟我嗎?妳讓妳的大師哥睡,讓他睡了整整三日夜,不見其它捧錢求見的爺兒們,妳就這麼喜愛他,到死都愛,是嗎?!」
這人已經把翔鳳和朱拂曉攪在一起!
冰冷的十字弓頭緊頂著她的頸,她很有可能會死,她會死,這一次看來在劫難逃。莫名地,她突然感到好笑,明明與她毫不相干的,結果攪纏進去,心裡於是有了個人,是有些難受,但再見無期,還能假裝平靜地過活,哪知又來這一樁,這人早蟄伏在她身旁一段時候,想來正因為她與翔鳳神似,而她卻不把對方的窺看放在心上,此刻更鬧得要沒命了……
若真要沒命,她其實……很想見鄂奇峰一眼,再見一次,不說話,只笑笑看他,笑笑的,就好……
她閉著眼掙扎,有血腥味,記起他肩胸上沾血的裹布,兩手往他傷上搥打。
她聽見他叫痛狠罵,「剁」地促音響起,刮過她的耳,那是扳動機括的聲音,那瞬間,她以為自己死了,直到額角感到刺痛……痛痛痛……好痛……
「妳的臉被我砍花……我記得……那一刀從額角斜劃到嘴角,妳整張美臉皮肉翻開,鼻子歪了,漂亮的嘴也歪了,我記得……就從這兒下的刀……」
她沒死,她清楚感覺到疼痛。
這個混蛋朝地上射出一箭,然後直接取射出的短箭往她額上劃,她既痛又頭暈目眩。
「王八蛋……」她記得要掙扎,但似乎沒力氣掙扎,頭越來越昏,她像是搥得他肩胸滲血,但他仍沉沉壓在身上,壓得她動彈不得……
這次賠大了,她想。
早知如此,她當初就該向鄂奇峰多要求幾天,多享些快活,折騰他,讓他絕不忘她……三天……哪夠呢?失策啊……當真大大失策……
她苦笑,耳中陣陣嗚鳴……
鄂奇峰將三師弟和一群手下遠遠甩在身後,胯下白雪駒與他配合得天衣無縫,他一馬當先循線趕至「綺羅園」,在官爺們還忙著架盾牌以防遭毒箭攻擊時,他人已闖進「來清苑」,破門而入。
一奔進,見到的是讓他完全瘋狂的一幕。
屏風倒塌,椅凳亂滾,身子幾近赤裸的姑娘被壓倒在地,她沒放棄掙扎,只是抵抗的力道如垂死般起不了半毫作用,他看到她滿臉是血。
充滿暴戾的嘯聲發自他胸臆深處,沖喉噴出,那絕望感當頭罩下,像十三年前那一場,他遭埋伏,怎麼也趕不回「秋家堡」,費盡心力返回時,一切都晚了……晚了……
「啊啊啊——喝啊啊啊——」他怒吼,銳嘯,全身青筋浮現,心臟被硬生生剜出來似的,眼前是一片血紅海。她沾血的臉映在他眼底,如「秋家堡」那場熊熊大火。
剛健身軀撲去,在對方握住十字弓欲要回擊時,他快一步打掉對方手中的武器,然後掐住對方脖頸。
他一手掐住,五指緊收,另一手握成拳,勁力爆發,擊向那人胸口,一拳……再一拳……再一拳……不斷、不斷落下重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