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記得的,只有裴遷。
是他,給了她一個女人的生命,讓她感受到身為人的感情起伏;每當想著他時,她心頭會甜甜的、酸酸的,有些不捨,有些掛念,這份實實在在的情感在她體內流轉,與她的心魂互融互合,再也無法分離。
她真的喜歡這種感覺!
過去,她一再掙扎要不要愛他,但此刻想來,掙扎,帶給她的是痛苦和矛盾;不掙扎,帶給她的是快樂和安心,兩相比較,那她還要掙扎嗎?
她從戰亂喪生的小姑娘變成了狐狸,再變成了狐仙,再變成了天女,也許以後還會修成菩薩;她是強壯了,但,這並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她想要的是:有一個強壯的人能保護她,讓她免於戰亂驚恐,免於欺侮委屈,不管她美醜與否,也不管她脾氣好壞,他就是全心全意愛護著她;她不必花費力氣奔波做功德以換得他的愛,她只需全然接受他,小兩口快快樂樂地過日子,即使粗茶淡飯,茅屋竹床,這就夠了。
那人,近在眼前,可他……已經有如風中殘燭,隨時都會熄了光芒,請問,是誰白白浪費了光陰?是誰不懂得珍惜他的情意啊?
是最笨的她呀!
她心頭緊絞,熱淚傾流而下。她的法術之所以不靈,裴遷之所以記起她,皆因在她施行抹去記憶的法術時,她不是狐仙,而是一個普通的人問哀傷女子。
如今,她的法術無法倒轉時光,拉不回這數十年的空白,眼見他一點點地死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跟他一起走。
「破!」她目光決絕,雙手高舉,瞬間鏟掉姑兒山的一塊大石,直往江漢城的玉姑祠飛去。
「哇!竟然砸掉你的玉姑祠?」哪吒好驚訝。
「沒用了。」她淒然微笑,看到地府的黑臉判官也來了,明白裴遷的時候到了,她抹掉淚,仍勉強笑道:「我也一起去。「
「你不能去喔。」哪吒笑嘻嘻地搖了搖指頭。
「什麼?」她立即杏眼圓瞪。「敢不給我去?我去砸了你的天宮!」
「你做的功德太多了。」黑臉判官趕緊出面,狐大姐這麼凶,說到做到的。「這麼多功德,地府消化不完,只好讓你和裴遷好命幾十輩子。」
「啥?」她聽不懂,頭突然好暈,一下子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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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嘛呢吼嘿!
她喊出了荒廢已久的五字咒,頓時,大紅狐變為胡靈靈。
「狐狸狐狸愛睡覺,一睡千年不覺曉,哎喲喲……」嘴裡呢哺唱著,卻是心酸難耐,不覺淚流滿面。
黃粱一夢啊!哪吒好狠,竟然叫她回來,是要她跟裴遷訣別嗎?
「靈靈?靈靈!」裴遷感覺懷裡的異樣,立即驚醒過來,一見靈靈恢復了人身,他激動地紅了眼眶,大叫道:「你變回來了!」
「裴遷……」胡靈靈悶在他的懷裡,哀傷地喊著他。
「太好了,你醒來了。」他不斷撫摸她的身體,觸手柔軟豐滿,完全沒變。這好久不見的女子玲瓏身段令他心神激狂,更加緊緊地擁住她,低頭以頰摩挲她的頭髮,不住地親吻著。
「嗚嗚,裴遷……」她不敢看他,怕見到一個白鬍子老頭啊,只能哽咽地問道:「告訴我,我睡了多久?」
「大概……五、六……」他吻了又吻,聲音因激動而沙啞。
「別說。」她變得膽小了,是五十年?還是六十年?她不敢聽,更下敢看。「等一下……」她怯怯地往上伸手探向他的臉孔。
依然是扎手的鬍渣,好像長了些;她以手心緩緩擦過他下巴,刺刺癢癢的;再往上摸,摸到了他溫熱的唇,感覺到他呼出的鼻息,再撫向他的大臉,摸了又摸,順著他短短硬硬的絡腮鬍子滑了下來。
「哎!」他一痛,好笑地問道:「靈靈,怎地拔我鬍子?」
「我瞧瞧。」她瑟縮他懷裡,鼓起勇氣,將眼睛打開一條細縫。
黑的!他沒老?還是她剛好拔到黑鬍子?其實他已經好老好老了?
她好怕!怕到無法面對他,乾脆鑽進了他的衣襟裡面,索求她最熟悉的溫暖胸膛做為依靠。
「靈靈啊,為什麼不起來?」他雙手環抱著她,摸摸她的發。
「嗚嗚,你老了……」
「我老了,丑了,你不愛我了嗎?」他柔聲問道。
「不!不!」她猛然坐起,用力搖頭,仍是雙眼緊閉,淚水從眼角溢出,忘情地道:「我們才正要開始。」
「是的,正要開始。」他捧起她的臉,溫柔地吻上她的唇瓣。
這一吻,彷如久旱逢甘霖,彼此都深深地沉醉了。
先是輕輕柔柔舔舐,重溫對方唇舌的溫度;接著便是迫不及待地纏繞需索,熱切地深入緒緒。他的手在她身上游移,她也坐到了他的大腿上,兩人渾身火熱,聲息交纏,長長的深吻不夠,還要再吻下去。
皎潔的月光斜斜映入,夜風微涼,長吻方歇,兩人仍緊緊互擁。
「裴遷……」她不知不覺睜了眼,望向眼前的男人。
黑眸,黑眉,黑髮,黑鬚,他還是她睡覺之前的裴遷,一點也沒變老……不,六年的風霜尋覓,早已讓他鬢邊冒出幾根白髮了。
深邃的瞳眸裡映著她,她在水波裡蕩漾,隨之流出了他紅紅的眼眶。
她顫抖地伸指為他拭去淚水,觸手燙熱,她忽然明白,那場淋得她滿頭滿臉的熱水雨是哪來的了。
裴遷為她哭了。她這樣昏迷不醒,無法變回人身,他是懸了多久的心啊?他不怕她是一隻狐狸,悉心照顧她,給她吃飯,幫她洗澡,每晚抱她睡覺,以他丹田的熱氣渥著她虛弱的身體,試圖給予內力,助她復元,她雖昏睡,但這迷迷茫茫中所發生的事,她全都知道!
再望向這個住了五百年的山洞,洞壁邊,仍堆著她的八隻衣服繡鞋箱子,原來,她一直是眷戀人間俗物的,只是她蒙昧不知啊。
山洞好像不太一樣了。她的乾草窩變大了,鋪上了軟墊,有了棉被枕頭,每個夜裡,他就是這樣抱著她同睡,這是他們的床!
另外,洞裡還多出一張矮桌,兩隻凳子,有鍋碗瓢盆,有柴米油鹽,有各式乾糧果菜,這一切一切的擺設,就像是一個家。
她的心被揉成一團,是他用心慢慢揉的,搓揉得恰到好處啊。
「裴遷!」她不知能說什麼,只能哭出她所有的感動。
「靈靈,別哭,醒來就好。」他拍拍她的背。
「我好高興,你沒有變老,我以為過六十年了。」
「是六個月。」
「你怎麼不早說呀,害我嚇得不敢看你。」
「你不讓我說的。」
「我不管!我不管!」她要賴捶著他的胸膛,原是撒嬌也似的動作,捶了兩下,她的拳頭卻掄得更重,哭得更是聲嘶力竭。「你不經過我的允許就還我護體元神,你這天下第一大笨蛋!你還給我,有什麼好處?只是提早去見閻王罷了。」
「靈靈,對不起。」他承受著她的捶打,痛心地道:「我要跟你說抱歉,你救我的那晚,我說了很多傷害你的話,我不知怎麼彌補你……」
「所以就隨便把我給你的元神吐回來給我?」
「不,不是隨便。我是真心希望你能早日完成心願。」
「你以為我會接受?」她繼續哭喊。「你沒命了,我心痛得要命,只好再給你三顆元神,不再讓你吐出來,可卻耗了太多精力,這才會被獵戶射傷,我若死掉了,你拿什麼賠我啊!」
「靈靈,對不起,對不起。」這是他唯一能說的話。
「你哪來的死道士符咒?害我失去法力,我要找他算帳!」
「呃……」他為自己的作法深感歉疚,但他不能出賣吉利。
「你以前怎麼扳倒我的?你忘了啊!那張鬼畫符差點害死我了。」
「點穴?」
「笨笨笨!」她氣得淚流不止,拿指頭猛戳他的胸口,朝他哭喊道:「如果我沒辦法恢復法力,就永遠當狐狸,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美麗的丹鳳眼化作流淚泉,滔滔滾滾,皆讓他給承接了。
裴遷聽出了她的心聲。
他任由她罵,錯的確實在他。他以為,打算成仙的她對他不再有感情,還她元神,不過是聊盡他最後說不出的情意,沒想到卻害得她一睡半年。每當他望著氣息虛弱的沉睡大紅狐時,他就心痛如絞。
「就算是狐狸,還是我的妻子。」他溫柔地為她拭淚,以一貫沉穩的眼神凝望她。「你為我做了這麼多,你這麼愛我,你以為我感覺不出來嗎?我能做的,就是陪你、照顧你,將來再追隨你變成狐狸……」
「傻瓜!笨蛋!」她惱了,叫道:「當狐狸有什麼好!」
「那……」他頓覺失落,原來,她還是要成為天女的。
「我不成仙,不當天女了。」她看著他,一字一字地說出來。
「這……」
「天上沒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