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雪紛飛,厚厚的積雪遍蓋大地,今天是家家團圓的除夕。
可她為什麼還跟裴遷在一起呀?
胡靈靈將窗子打開一條縫,只見白雪茫茫,暮色幽暗。她關窗,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發呆。
收妖是小事,因此而受點小傷也不稀奇,可恨的是那只死蛤蟆,注了她一身毒液,雖是尋常的蛤蟆毒,但那時她正在鬥法,全身氣血奔流,加速了毒液的發作,若裴遷不出現,人家大概會在牆頭發現一隻死狐狸了。
裴遷在城郊僻靜處找到一間無人的空屋,稍加清理,讓她安歇;她堅持不讓他為她療傷,就是不願讓他看見她腰腹被他妹妹刺出來的十個洞口,畢竟所有的來龍去脈太難解釋。
他絕口不提周破雲的事,她也不提,當作沒看到。
她復原得很快,早就沒事了,想著想著,又想去開窗,驀然察覺這已經是今天不知道第幾次開窗張望了。裴遷怎麼還不回來呀?
從袖子裡頭摸出一把小剪子,將下巴擱在膝頭,拉開裙子露出腳掌,開始修剪她的蹄子……不,是腳趾甲。
喀!喀!剪去過長的部分,仔細剔掉泥屑;雖說她能隨時以法術讓自己保持最美麗的狀態,可她也喜歡以凡人的方式慢慢妝飾自己。
「狐狸狐狸眼瞇瞇,歲末年終想休息,哎喲喲,年年奔跑到除夕,只為善男信女呀下為己,終成天女得正果呀真歡喜。」
當裴遷推開門時,看到的就是她翹著腳坐在床上哼小曲,如玉般的腳掌晶瑩剔透,在昏暗的屋裡顯得格外奪目。
「哈,你回來了,怎站在門口不動了?」她看到他又抱又背地拿了一大堆東西,笑著跳下床,趿了鞋子。「你去搬家哦?」
「這是棉被。」裴遷進門,將背後的大布袋放到床上,再放下左手抱的大甕,從懷裡拿出幾個荷葉包。「這是年夜飯。」
她十分驚喜,彷彿看他變化幻術似地,手一掏,就變出一樣東西。
「這是做鞋子的東西。」他又從腰際拿出一個盒子。
「做鞋子?」她不解地打開小盒,裡頭塞滿了各色布片、棉布、繡線、縫針、剪刀、錐子,問道:「誰要做鞋子?」
「你的鞋子破了。」裴遷再從後腰拿出一捆蠟燭,抽出一根,以火石點著了,屋內立即亮了起來。他一邊立起蠟燭一邊道:「我本來想幫你買新鞋,可我不知你腳的大小,店家說,不妨就買一套工具回去自己縫。」
「我的鞋子破了?」胡靈靈拉起裙擺,往下一瞧,可不是嗎!她連日不停地走路,繡鞋已經磨損見底,右腳鞋緣還被她腳趾撐破了。
她都沒注意到自己鞋子破了,他倒幫她留心了?
她嚥住喉頭奇異的酸哽感覺,伸出指頭,照樣不客氣地戳向他的胸口。「喂,你真大方喔,買了這麼多塊布和繡線,不知道讓人家賺了多少錢。我又不缺鞋子,往這裡拿……」她本想往袖子探去,硬是止住了。
「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花色,所以全買了。」
他哪會不知道!盒子裡頭多的是各色紅布:大紅、明紅、橘紅、紫紅、朱紅、絳紅、蓮紅、桃紅……紅到野火燎原,在她心頭燒起來了。
「哼,做針線挺麻煩的,你就會給我找麻煩。」她還是嘴硬。
「你不想做,我幫你做。」裴遷語氣認真。
「好啦好啦,多謝你啦。」她故意說得很不情願,啪地蓋起盒子,拿到床邊放好。「女人的活兒,你這大個兒手粗腳長,怎做得來。」
裴遷嘴角逸出淡淡的微笑,眸底全然映滿了她火紅的身影。
逐漸明瞭了她的個性,也就知道她只是愛叨念幾句;好不容易再見到她,他這回……是否該鼓起勇氣做個決定了?
心思轉動之間,他揭開大甕蓋子,也攤開了荷葉包裹的飯菜。
「哇,好香!」她跑回桌前,拿手掌不斷將香氣煽到鼻際。「全是素菜耶!還熱騰騰的。今天除夕,店家都關門了,你哪來的這些菜?」
「我敲開店門,請他們幫我作菜。」
「你這棉被、針線、蠟燭,也是敲人家的門,硬要人家做你的生意?」
「是的。」
「如果店家沒人在呢?」
「我就再找下一家。」
難怪,他出去了一整天,為的就是張羅這個除夕夜。
胡靈靈用力吞下喉頭又跑出來的酸哽。呵!過什麼除夕呀,她從來不過人界的無聊節日;有時候在玉姑祠,有時候在姑兒山,她總是要過了子夜,聽見鞭炮聲音,這才恍然知道,又過了一年了。
好吧,既然有得吃,她也就不客氣了。
「筷子呢?」她坐了下來。
「呃……」裴遷一愣。
「湯匙?碗呢?」
「我,嗯……我包袱……」
「包袱裡的筷子和湯勺?你才一副,我們有兩個人耶。」她直瞪他發窘的臉色。這大個兒啊,想得周全,卻漏了最重要的吃飯傢伙。
「你先吃。」他立即道。
「你喲!既然是團圓飯,還先吃後吃,菜都涼了。」她右手探進左袖裡,拿出兩個磁碗,兩雙烏木筷子,兩支湯匙,一一擺在桌上,再抬眼望向目瞪口呆的他,不以為意地道:「我不是說我學過茅山道術嗎?這招叫做袖裡乾坤,只要知道東西放那兒,伸手取來便是了。」
裴遷親眼所見,仍是驚奇萬分,歎為觀止。
她穿的是窄袖銀紅襖子,裡頭藏不住東西的;而且,她什麼時候換上這件襖子的?她掉到他懷裡時,只著了一件薄衫,身體好冰冷。
她醒來後告訴他,她看到一個姑娘站在牆頭,神色有點恍惚,她跳上牆想幫她,沒料到那姑娘被妖怪附身,一掌將她震到旁邊去,幸好她自幼習得一點茅山道術,又正巧他路過,便取傘收妖。
她說得簡單,聽起來也很有條理,他願意相信她取碗的幻術,畢競他在街頭看過太多這種無中生有的表演;但他還是無法相信妖怪之說,他以理智盼斷,應該是周家妹子心神喪失,跟自以為行俠仗義的胡靈靈打了一架;武將之女,身懷高強武功自是平常,她卻認定是妖怪……
「你這碗筷是在屋外灶台找到的吧?」
「你不信?」她看他滿腹疑問,眨了眨長睫毛,嬌笑道:「好吧,那我承認,我是狐仙,我有五百年的道行,抓妖除魔我最行。」
「不要逞強。」他坐了下來,拿起湯匙幫她舀湯。「你江湖資歷尚淺,卻喜歡到處抓壞人,若你真是神仙,就不會受傷了。」
「喂,你是說我功力不行嗎?」她氣呼呼地噘了嘴。
「我要你平安無事。」他將擺了飯團的荷葉推到她面前。
再有多大的氣,在他這一句溫和沉穩的話裡,也全部消散了。
「那位算命仙的符咒真靈,天幸讓我找到了你。」
「嗟。」她懶得說了,是她靈,好不好!
為了保護他,她施了太多靈力在那張符咒裡,本是打算由她感應他的危難,卻變成了她發生危難時,讓他感應到了。
解掉他的平安咒吧。她念頭打轉,喝下一口熱湯,突生疑問。
「你從城裡過來,好歹有一段路程,天這麼冷,飯菜還能冒煙哦?」
「我偎在懷裡,用自己的內力保持熱度。」
「衣服拉開。」
「胡姑娘?」
「你又鬧害羞?」她索性自己去拉,手一扯,衣襟敞開。
果然,他的胸膛被燙出一塊紅痕。大甕裝了剛起鍋的滾燙素佛跳牆,想想,那甕簡直成了火烤的熱鍋,他還刻意以內力保持熱度?
「笨蛋!」她拿指頭猛戳他的傷處,氣到兩眼冒煙,眼前一片朦朧。「飯菜涼了,外頭有灶,再升火加熱就好了。」
「我想你等很久了,肚子一定很餓,回來就可以吃了。」
「笨蛋!」
她除了罵他是笨蛋,再也想不出其它詞兒。可這個笨蛋為何會笨到令她想流淚呢?
她抿緊唇,不讓軟弱的淚水掉出來,五指平伸,按上他的燙傷,閉眼片刻,再張眼,幫他攏好衣襟,坐回椅上,拿起筷子吃飯。
他靜靜地任她擺弄,當她軟綿綿的手掌貼上胸膛時,原有的刺痛感忽地散去;他以為是她的碰觸讓他失了神,然而,一股清涼意緩緩地擴散開來,舒解了灼痛感,他才明白,她真的是在醫治他。
這一點小燙傷,不算什麼;已經冰涼的胸膛再度燙熱,這是他的熱血在沸騰;但,他只能屏氣凝神,不讓呼吸流露出他的情緒,唯恐她又要紅了眼眶。他實在不知怎麼做,才能讓她開心……
她是火,他想赴湯蹈火,又怕自己憨笨,不小心熄滅了這把火。
兩人默默地吃飯。胡靈靈的食量不大,很快便吃飽,放下碗筷,蹦地跳到床上,抱著膝蓋呆坐了一會兒,再伸手將木盒摸到身邊,取出一塊棉布,弓起右腳踏了上去,拿炭餅照著腳形畫了起來。
她先是緊密地貼著腳掌畫線,畫到一半才發現鞋形可能太緊,於是重新再畫,畫到腳弓處,卻又往裡頭畫了進去;她第三次終於畫好,拿起來一瞧,卻看到她畫了五根腳趾頭,她是要縫五指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