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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頁     惜之

  分食著他的肉串,聽他用不太靈光的中文同我交談,我忍不住滿臉笑。他是個比我更有勇氣的傢伙,敢單身在全然陌生的環境闖蕩,並且適應得這樣好,不簡單。

  「好吃嗎?」他一面問,一面吃得津津有味。

  「很好吃,你知道這麼香的味道是怎麼來的嗎?」

  「你知道?」他訝異看我。「你什麼事都知道嗎?」

  「是啊,天文地理、民俗風情,無所不知。」我說完,誇張得連自己都忍不住發笑。

  他知道我在開玩笑,也向我一起笑。「請姑娘告訴我,等我回家,我打算開一家這種店。」

  「這味道是羊尿。」

  我才說完,他就嗆到了,右手拚命捶著胸口。「不會吧,羊的噓噓?」

  「不信?我們回去問老闆。」

  他為難地看著手中肉串,不確定該不該繼續將它們往嘴巴裡面塞。「你、你在開玩笑嗎?」

  我鄭重搖頭。

  他考慮了半晌,把我拉回攤前,向老闆求證。

  「老闆,這不是羊肉,你是用豬肉泡羊尿蒙的吧?」我話問出口,老闆和老外都被嚇到。

  「姑、姑娘……你嘗得出來?」老闆囁嚅道。

  我哪裡嘗得出來,只是前陣子曾聽阿朔講過,去年這裡的羊群染上瘟疫,死了將近九成,牧戶損失慘重,而烤羊肉串需要用新鮮的羊肉,不能用風乾的肉品。

  這個時代,應該還沒有出現好用的冷凍設備,不可能大量保存新鮮羊肉。可是,羊肉串卻維持在便宜的價位上,沒有大幅度飆漲,代表供求平衡,這樣一來,就不能不懷疑它是黑心商品了。

  老闆的表情說明了一切,James傻在原地,難以相信。

  看來他是對手中仍然飄著熱氣的肉串沒胃口了,於是我好心代勞,抽走他手上的肉串放進嘴裡。

  「姑娘明知那是尿……」他遲疑問。

  「我連七日散都在吞了,這個算不上什麼。」我笑著往前走。

  可不是,比起阿斯巴甜、醋磺內酯鉀、二氧化鈦、棕櫚蠟、食用藍色一號鋁麗基……羊尿算什麼?

  不多久,他追上來。

  「聽說破城計策是姑娘獻的?」

  「是啊。」

  「姑娘好厲害。」

  「還好。」

  如果阿朔在,我可能要把那套博古通今的話兒,再拿出來為自己大大炫耀一番。至於這位James,他再善良親切,也不是可以道心的人,在這個世界,只有阿朔是我的網絡,我只能在他面前表真心。

  「大周是個了不起的國家,連姑娘都識字,會說我們的話,這點我一定會在遊記裡面提到。」他的動作又大又多,惹得路人紛紛向我們投來眼光。

  「沒什麼,要是你多待一些時候,就會認識更多聰明的人。」

  「是嗎?到時一定要請姑娘替我介紹。」

  「你待在太子殿下身邊,就會認識很多奇人。」

  「有嗎?張先生不知道算不算奇人。」

  「你指張意麟?」

  「是啊。」

  「他怎麼了?」

  「他老拿著一本書,成天搖頭晃腦、嗚呼哀哉,不曉得在做什麼?」他模仿張意麟的動作,惹得我笑不停。

  「他有這麼逗?」果然是書生,免不了一身酸儒氣。

  「可不。啊,姑娘,王府到了,就是這裡。等等……」James低頭在腰袋裡面找腰牌,他要陪我進王府找阿朔。

  這時,花美男迎了過來。

  兩三天不見他,他們都忙翻了吧?只有我這個閒人才會無事可做,成日扳著手指頭算時間,還埋怨等待難。

  「你來了。」花美男的笑像春風,不管什麼時候遇上,都讓人舒朗。

  「嗯,我來找阿朔。」

  他看James一眼,說:「四弟在忙,我先帶你四處逛逛,保證你大開眼界。」

  「好啊。」回頭,我說了句:「James,thanks.Good-bye」就隨花美男離開。

  走過幾步,他問:「你會說番文?」

  我沒好氣,瞪他一眼。高傲的漢人,與我不同就稱番,番人、番文、番邦……難怪會引來八國聯軍,真是要不得的老大心態。

  「那不叫番文,是英文,人家很有禮儀文化的,問好就說How  are  you?被問的人不但要謝謝人家,還要說我很好。I  am  fine.Thank  you。他們講究紳士淑女,對每個人都客客氣氣,他們的物理、化學和科學,更是漢人遠遠不及。」

  講難聽一點,再過幾年,人家英國變成海上強國,號稱日不落帝國,全世界到處都有他們的殖民地,真不曉得這些人憑什麼歧視人家?

  「我不過說一句,就惹來那麼多批評。」他敲敲我的頭,笑說。

  「不是批評,是公道話。」

  來不及同他多說幾句,才拐進王府大門十數步,我就讓眼前的景色嚇唬到了。

  不會吧,這裡不是大遼嗎?嚴格說來,遼國的文化經濟都不是太好,怎能富有到蓋上一座阿房宮?

  「想像不到,對不?」花美男看出我的驚訝,輕笑道。

  「這個王府是誰的家?貴族?王爺?」端裕王都沒有他們闊綽,好歹人家也是皇帝的大兒子。

  眼光再也轉移不開,此處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蜂房水渦,層層聳立,數不清有幾百幾千個院落。

  「聽說是大遼國王的行宮。」

  不過是行宮,就蓋得這般富麗堂皇,那大遼的王宮是怎生模樣?我幾乎可以想像出妃嬪媵嬙、朝歌夜弦、歌台暖響、春光融融的景象。

  「阿朔提過,遼國賦稅很重,百姓叫苦連天,國君竟拿百姓的稅金來蓋這樣的府邸。」

  我實在不解,這些錢可以救活多少災民、建立多少學苑,可以造橋鋪路以便民,可以建倉立庫,以應不時之需。怎麼是拿來蓋樓?即使再金碧輝煌,千百年後,不也是廢墟幢幢。

  「可不,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獨夫之心,日益驕固。」花美男歎氣搖頭。

  在上位者,總是無法體民之苦、聽民心聲,他們善於兵事,善於奪權立威,卻不擅長治國、不擅長為民造福。偏那些心慈良善,願苦民之苦、勞民之勞的人不夠狠殘,建立不了家國大業。

  這個社會啊,總難十全。

  「大遼敗,非敗於大周,而是敗在自己手裡。」我也跟著歎氣。

  「是,他們有那麼好的騎兵與弓箭手,十二萬大軍卻敗在大周的五萬軍隊手裡,為王者該引以為鑒。」

  可,引以為鑒又如何?成為一代名君又如何?知否,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白流!

  悠悠歷史,成王敗寇,就算明君也不過短短數十載,勝何歡,敗何憂,都是野心作祟。我雖同意,聖帝明君出,百姓有福,但對於明君自己呢?再大的輝煌,不過是一場夢。

  但我懂,這些話對他、對阿朔,對這個時代的有志男兒都說不通。

  「走吧,再帶你去一處所在。」

  「哪裡?」

  「跟我走就是。」他拉起我,快步往裡走。

  不知經過多少亭台樓閣、臥波長橋,方至一座屋宇前面。

  樓前有幾名衛兵守著,還有兩隊士兵來回巡視。看見花美男,隊長連忙過來拱手相拜。

  他揮揮手,讓他們下去,輕推我的後背,在我耳畔低語:「進去。」

  「阿朔在裡面嗎?」我回頭問。

  「不在。」

  「那麼裡面有什麼驚喜?」我只是來找阿朔,其他的驚嚇驚喜,我都不在意。

  「你進去便知道。」

  推開屋門,緩步進入,雖然我不識貨,對古董更沒有半點概念,但是滿屋子的金光閃閃也讓我差點兒睜不開眼。

  玉為床、金為鏡,珍珠成簾、水晶做椅,何等奢華,何等富麗堂皇。

  撫著樑上鑲著的金絲銀線、栩栩如生的雕刻,那是一幅幅的藝術品啊!我忍不住問:「三爺,人人搶破頭要當皇帝,是不是為了想過這種鼎鐺玉石、金塊珠礫的日子?」

  「別人不知道,但四弟不是。」他對自己的四弟信心滿滿。

  「真可惜。」我歎氣,隨意坐在玉床上,捏捏走得發酸的兩條腿。對我而言,玉床不足惜,人們該珍視的不是這些身外物。

  「可惜什麼?」

  「如果阿朔是的話,我還可以勸他,金衣玉縷、佩玉鳴鸞,不過轉眼成煙,宮女白首、美人遲暮,早晚枯骨……可惜他不是。」

  輕歎,誰叫我的眼光這麼好,看不上凡夫俗子、看不上販夫走卒,偏偏就挑了個以天下為己任的英雄人物。

  他重複我的話:「對,可惜他不是。」

  觸著妝奩裡的釵環、金步搖,心底不曾有過一絲激動,可見那不是我所欲求;食指撥弄珍珠簾幕,聽著它們互相撞擊的聲音,並不特別悅耳清脆,我寧可回去敲擊我的水晶杯子。

  「都不喜歡嗎?」他淺淺一笑。

  我搖頭,實話實說:「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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