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女人真是把欲擒故縱這招給用得氾濫了。
「謝王爺關愛,嘉儀承受不起。」輕咬唇,我連忙轉開話題:「王爺要不要稍坐?我請人去找殿下回來……」
話沒說完,帳門先被推開,阿朔的聲音傳了進來──
「不必,我回來了。」
我轉頭,發現阿朔雖面無表情,但眉尾打了結。他碰到什麼煩心事?
我想問,卻不想讓裕王爺又認定我與阿朔過分親密,於是不管是否欲蓋彌彰,福了身,暫且退下去。
在門外,我碰上常瑄,於是拽住他的袖子就往外拉,直到離帳營十步遠,才低聲問:「發生什麼事了嗎?阿朔好像很生氣。」
「穆將軍自作主張,派了百名善泅的士兵沿河潛入城中,本想點火燒城,沒想到被守在河岸的遼兵發現,亂箭射殺。現下,百名士兵的頭顱被懸於牆頭,我方軍心大亂,四處議論紛紛。」
「這豈不更添大遼的士氣?」難怪阿朔要生氣。那是百顆頭顱、百條性命吶,他們再也回不去了……慟,為那些我不認識的人。
「是,殿下為此與穆將軍大吵一架,並放下重話,倘若穆將軍再一意孤行,就要軍法審判。」
「穆將軍是個久戰沙場的老將士了,怎會做事這般不顧前後?」我氣他,氣上位者的判斷,卻要下面的人用生命去證明判斷錯誤,不公平。
「也難怪穆將軍心急。這次殿下領的是將軍的子弟兵,幾次戰事打下來,穆將軍總是敗退,而稱勝的幾仗都是殿下領的軍。一來於面子上不好看,二來在子弟兵面前失了威信,且此次穆將軍隨軍隊而來還有一層意思,現在兩下都不成,自然會亂了陣腳。」
「哪一層意思?」我抓住他的話尾問。
他不答,只是古古怪怪地笑著。
「說啊,哪有人話說一半就停了?」
他搖頭。「姑娘想知道,該親自去問殿下。」
「你這樣不道德,要不,就一句都別說,要不,就從頭說到尾……」
我鬧了常瑄好半啊,他只是搖頭苦笑。我想,是無法從這個緊嘴蚌殼身上套出什麼話了,於是將念頭轉回懸於城牆上的百顆頭顱。
我悶聲道:「就算穆將軍有千百個為難,可他一個心急,便是百條人命,這些人有父母兄弟,有妻兒子女,讓他們情何以堪。」
我真的痛恨戰爭,眼睜睜看著人命如螻蟻,被踐踏、被輕率放棄,心絞痛著,卻無能無力。
於是,我下定決心,不管歷史會不會被更動,我都要盡全力,幫阿朔贏得這場戰役。
「戰爭本來就是殘酷的,你死我活,沒個定數,如果害怕送命,就不該從軍。」一個冷冷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我轉身,望見穆可楠。
「太子妃。」我褔身作禮。
她不看我,我只好乖乖在原地半蹲。
是心裡不舒服?換了誰都會吧,這段日子我老待在阿朔的營賬裡,同食同寢,雖說我們謹守禮法,外人又如何得知?
她望著遠方,嘴角浮上難辨笑意,讓我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妃,殿下在營賬裡,若太子妃想見殿下……」常瑄出聲,想幫我解除尷尬,但卻被穆可楠冷冷地駁斷了話。
「只怕殿下不想見我。」她哼一聲,轉身,抬起下巴離開。
她離開,我站直身,捶捶發酸的大腿,假裝穆可楠不曾令我尷尬。
面對常瑄,我問:「為什麼遼國這次這樣異常?春耕的時節到了,農人該種田、牧人該放牧,錯過這段日子,極可能引發來年饑荒,他們的上位者從沒想過這層嗎?為什麼不顧一切把兵力、糧食都投注在這次的戰爭上?」
「因為他們相信自己必贏。」
必贏?見鬼了!
「怎麼可能?他們不是被我們打退了數十里,若非援軍大批到來,他們只能死守著城牆,等待我方一步步攻下。
白癡!自古以來,沒有任何一場戰爭會『必贏』,自信滿滿的曹操,一場赤壁之戰,非但沒消滅劉備,反而造成三國鼎立;美國人相信自己是強國,軍備武裝一級棒,結果呢?在越南叢林戰裡吃大虧;日本人以為自己成功地製造珍珠港事件,誰知,長崎、廣島兩顆原子彈,讓他們的驕傲掉進地獄……」
我被枉死的百餘人給刺激了,話越說越急,忘記常瑄和原始人差不了太多,竟把越戰、珍珠港事件全拿出來洩恨。
直到我接觸到他眼底的疑問,才知道該適可而止,歎氣說道:「總之,遼國的自信滿滿沒道理。」
「是,殿下也想到了這個。」
「結論呢?阿朔有什麼想法?」
「內奸!內奸想必對遼國保證了若幹事務,讓他們相信,只要投下大量的人力、物力,就可以數倍回收大周。」
「那個內奸會是誰?」
還需要考慮?阿朔肯定是懷疑裕王爺的,可我怎麼看,他都不像賣國賊。
常瑄沒回答,我也不想再問,急事緩辦,阿朔和王爺的心結,需要時間來解。
同常瑄往回走,我走到阿朔的營賬前,遇上剛從帳裡出來的裕王爺。
他仍是一身的悠然自得,溫潤如玉的笑臉教人如沐春風。誰見了他都要感覺舒服的,關州上上下下誰不為他贊喝?偏偏阿朔要對他疑心,好可惜。
「常將軍、吳姑娘。」他先出聲同我們打招呼。
「裕王爺要回去了?」我問。
「這裡沒什麼幫得上手的。可我總得要讓太子殿下知曉,有任何需要出力的地方,本王都會傾全力相助。」
常瑄真槽,王爺都這樣說話了,他還是擺酷,不答半句話。
「嘉儀相信,殿下會感激王爺好意的。」
「但願如此。姑娘,陪我走走好嗎?」
面對大帥哥的誠懇請求,誰拒絕得了?微點頭,我走在裕王爺身後,陪他往馬匹方向走,一心想著阿朔的固執。
他與裕王爺當真無法和好?是不是非得把溫將軍的舊案翻出來,找出真正的幕後黑手,才能解開阿朔的心結?
真可惜,裕王爺是個人物,若能收為所用,往後朝廷上下,他不知可以省多少心思。
「吳姑娘,你可知烏有鳳、魚有鯤,鳳凰上擊九千里,絕雲霓,負蒼天,足亂浮雲,翱翔杳冥之上,而鯤魚朝發崑崙之墟,暮宿於孟諸?」他突發一語。
我連忙收斂心神。「是,王爺是人中龍、鳥中鳳、魚中鯤。」是了不起的大人物,這事,從皇帝的小蝌蚪游進他娘的肚子那刻,就注定。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該成就大業,留名千古?而非留在關州這小小的彈丸之地,不同黃鵠比翼,反與雞鶩爭食。」
這話意謂著什麼?他有鴻鵠之心,卻受限於身?他的大志業是什麼?為王為帝?
心微微發慌,這種話,他不該同我說,如果他認定我與阿朔親密的話……但他說了,是想對我傳達什麼訊息?
心思盤盤繞繞,他同阿朔相當,讓我看不清、摸不透澈。
見我不語,他回身衝著我笑。「如果我也同殿下一般,立下豐功偉業,處身於廟堂之中,吳姑娘是否願意芳心默許?」
我搖頭,迴避他最後的問句,但回答他前面的話──
「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生時榮,歿則已,唯孔子布衣,得百姓景仰、學子崇敬,故世人稱至聖先師。人人以他的言論思想為道德準則,傳名千世,他的成功不在為官為王,而在於道德。」
流傳千古不一定要靠帝王霸業,以賢名、以德性,以容貌也行。後世認得潘安,不因他在朝廷表現,而是因為他的容貌出眾;司馬相如一曲情歌,流世千載。誰規定非要立下豐功偉業,才能留名千秋?
「但凡偉人,都是在戰爭中立下功名,予世人爭相傳頌,這才是好男兒當做的事。」
所以他不想當賢人,想當偉人?所以他是在埋怨,埋怨阿朔將他排斥於戰事之外?
「戰爭險,任何人都不該靠戰爭謀取名聲。知否?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財匱少,則山澤不辟。戰爭將這士農工商、大好男兒集合於戰場上,卻窮了民、苦了千萬婦孺,戰爭……不過是男人的私心而已。」
話說完,我凝視他的臉龐,猜度他的心思。
他也回看我,久久才抿唇輕笑道:「聽姑娘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還以為,姑娘親太子、遠本王,是因為太子身處高位,居功厥偉,原來,姑娘並不看重那些。」
他所有的話只是試探,並非真心?
「人之所以被看重,是因為他本身的價值,而不是附加在外的名利榮祿。」
「姑娘果然與眾不同,現在我可以回去對王妃交代,吳姑娘對我毫無心情,教她別再費心費力了。」
原來是拗不過妻子?幸好,他仍是我認知中的裕王爺,淡泊名利,愛妻愛家,我畢竟沒錯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