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用這樣的話當開場白好嗎?
情不自禁地,我向前走兩步,卻讓常瑄拉住,回頭,見他輕輕地對我搖頭。
為什麼?我不懂,他不是一心把我送到阿朔面前嗎?
把眼光調向阿朔,見他抬手,千萬兵馬立時肅然,然後,我看見了──他身後一左一右跟著兩個人,左後方那個是個滿面紅光的白醫老者,而右後方……是個穿著紅袍的巾幗英雌,她坐在一匹通體雪白的牝馬上。
她,我見過,在御花園裡、在被芮儀公主攔下那天──一個穿著玉蘭色錦鍛宮裝,手抓著柳枝撥弄湖水,無意加入戰局的女子。
那時候,我從她眼中看見久居深宮所練就的堅強沉穩。
她下馬、向前,我夾雜在人群間看她,清清楚楚。
她身量略高,身材曲線標準,有一雙小山眉,眉長入鬢,疏密均勻,暗蘊著英氣,是個端麗女子,尤其雙眸如水,神韻流動間,睿智可見。
「她是誰?」我退後兩步,退到常瑄身邊。
「穆將軍和太子妃。」
常瑄不知道我指的是誰,兩個都說了。
穆將軍,剛直不阿、擇善固執、重情重義,深諳治亂世之道……這是阿朔對他的評價,至於穆可楠,再次遇見,我也有了我的評價。
我看著並立的兩人,嘴角露出一絲嘲諷,是自嘲、自厭。
瞧,我多有眼光,當時就知道她不同凡響,就知道能在深宮裡熬出頭的人,非得像她那樣的女子不可。有那麼美好的女人相伴,還說他不好,常瑄啊常瑄,你怎麼就敢欺弄我?
轉身,一縷苦澀掠過心頭,促使我的雙足疾奔起來。
「姑娘。」常瑄拉住我。
我回頭,發覺在我忙著自嘲同時,端裕王奔向前,阿朔下馬,兩個兄弟緊緊擁抱。
多麼兄友弟恭、和樂融融的畫面。
心結解除了吧?這一切不是端裕王的自導自演,他再壞、再想登上太子之位,也不至於拿千萬百姓的性命來換阿朔一命,阿朔只是草木皆兵、自己恐嚇自己罷了。
穆可楠和穆將軍也跟著下馬,他們分立於阿朔身邊。
我退得夠遠了,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只能很清楚地看見那對珠聯璧合的男女,依偎站著。
阿朔畢竟是有眼光的,挑一個能和他上場殺敵、能為他治理六宮、能把那張面具牢牢戴上的女人,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嚥下酸水,我想告訴常瑄,說他弄錯了,穆可楠才是可以和阿朔並肩作戰的人,我不是。
甩開常瑄的鉗制,我連連退開幾步,感覺胸口有股說不出的鬱悶,旋身,我快速從人潮中奔出。
吸氣呼氣間,疼痛從肺俯肝腸間慢慢升騰上來,一點一點加深,越來越難扼制,翻騰到腦中,轉為沸騰怒火。
好,真是好得不得了……
說什麼會給我我想要的愛情,給她們她們想要的榮華與富貴,只是榮華富貴嗎?連戰場都一起來了呢!如果不是生死與共、如果不是鶼鰈情深,這麼危險的地方啊,怎麼連太子妃都帶上?
就說吧,男人的話不可信,甜言蜜語聽聽可以,千萬別認了真,否則走到後來,痛的是自己。
笨蛋,你在怨什麼啊?是你先退出的,是你說不要嫉妒遺憾的,憑什麼怨他?他沒錯、穆可楠沒錯,是你自己一廂情願,為他千里迢迢、穿山涉水。
離人群已經越來越遠,可是該安靜下來的心並沒有跟著平靜。
可能是因為走得飛快,所以心臟止不下來吧。
不礙事的,等我回去好好洗去一身髒污,等我躺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覺,等我把那個什麼丸什麼藥給吞進肚子裡,自然就……就所有的身體機能統統恢復正常了。
對,就是這樣。
我沒有傷心喔!真的,半點傷心都沒有。
是我不要阿朔的!
像我這麼聰明的二十一世紀女生,怎會不瞭解愛情與費洛蒙有關,這不過是某種生物機能,用以繁衍後代,至於天長地久、生生世世,那些情詩艷詞,只是詩人們在短暫時間裡,荷爾蒙分泌過量的渾話,作不得準。
所以我眼角流的不是淚水,是……空氣濕度過高結下的冰珠子。
心酸沒道理、嫉妒沒意義,眼前這幕是我和阿朔共同選擇之下產生的產品,至於……後悔嗎?阿朔臉上哪找得到半分後悔,而我,憑什麼後悔?
不後悔的,這個世界缺糧食、缺水、缺能源,什麼都缺,獨獨不缺後悔,既然不缺,我何必無聊到去大量製造?
所以,弄清楚了,我半點都不後悔。
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感幾時變得這麼強,居然在滿腦子混亂的情況下,一路走回端裕王府。
「姑娘回來了!」
「姑娘回來了!」
「姑娘回來了!」
才進門,第一個見到我的女子便出聲驚喊,之後,第二個、第三個……好多人圍在我身邊。
「謝謝姑娘救下關州幾萬百姓。」
「姑娘是救苦救難的菩薩,感激姑娘啊!」
「沒有姑娘,關州城怎麼過得了這關?」
突然間,冒出許多粉絲,讓人幾乎招架不住,我真的很想擠出兩個笑容應付一下粉絲群的,但勉強是件好困難的事……何況又是在我的心臟極度不合作的情況下。
「姑娘累了。」常瑄面容一沉,伸手將她們排開。
看見常瑄,我終於想起來,自己的方向感為什麼突然好轉的原因了。原來方纔那個時不時拉住袖口的力量來自於他。
幹嘛跟來?他應該待在他主子身旁。
「是啊、是啊,忙一夜,早該累了,咱們去給姑娘端熱水、做吃食去。」一個女孩揚聲喊過,幾個人一哄而散。
這時,一位雍容華貴的女子走到我身邊,看起來很年輕,不超過二十歲。
鵝蛋臉,新月眉,明眸含怯,她薄施粉黛,穿著玉色織銀鸞紋裳,外罩薔薇紗羅衣,發間別著一枝白玉錦鯉長簪。
是端裕王妃吧,小祿子形容過她。小祿子說,端裕王妃是個和善可親的人,她對誰都好,賞賜大方,不把下人當下人看待,人家說龍配龍、鳳搭鳳,端裕王爺就該配上王妃這樣的人物。
如果小祿子的說法是對的,那麼阿朔就該配上穆可楠,因為他們都是英姿颯颯、有勇有謀的菁英級人物。
掩不住歎息,我彎腰褔身。
「王妃,小女子見禮了。」我艱澀道。
再不肯勉強,在裕王妃跟前,我仍得謹守分寸。
誰說我沒改變?我變了,變得小心謹慎、變得多心多慮,變得瞭解什麼時候該卑躬屈膝。
「客氣什麼呢?若是沒有姑娘,而援軍未到……我真不知道關州城百姓會變成怎麼樣。」她激動地握住我的手,軟軟的掌心和她的人一樣溫暖。
「不擔心,就算我沒來,王爺吉人天相,碰到再大的困難,也會領著全州百姓安然度過。」
「謝謝,謝謝姑娘……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如果姑娘願意,我們結為姊妹,好嗎?」她的眼睛閃閃發光,淚水泡濕了黑亮的眼珠子。
面對她的盛情,我沒辦法說不,回握她的手,輕點頭。她是好人,端裕王是好人,到目前為止,這是我的認知。
「多謝王妃厚愛。」
「妹子,從今而後,我是姊姊,你是妹妹,別再喊我王妃。」
「是,姊姊。」我很疲憊,卻仍擠出笑容同她說話。
「那我去備下香案,讓我們……」
「吳姑娘很累了。」常瑄朗聲阻止。
她看看常瑄,輕聲笑開。
我不知道常瑄是怎麼介紹我們之間,但他的過度維護,誰都要想歪吧。但我沒力氣解釋,任她去想像,反正不關我的事。
「是呀,瞧我糊塗的,忙了一整夜,誰都要累壞的。妹妹先回房休息,等休息過,咱們再談。」王妃退開兩步。
「謝過姊姊。」
送走王妃,我轉身回屋,沒想到一陣暈眩,差點兒站不牢,幸而常瑄手腳利落,一舉臂便將我扶起。
是真累了吧?我還以為自己有本事和城牆上的士兵再多撐上一夜呢!原來我的體力不如想像中好。
我走著,常瑄亦步亦趨,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歎息,我停下腳步,偏頭望他。
「常瑄。」
看著他的眉目,發覺他也狼狽了,從南國上路之後到現在,他都沒有好好休息過吧?又是一個熱愛責任的男人。
「是。」他站定,眼光在我臉上搜尋。
擔心什麼?擔心我難過?想要好意地同我說上幾句──殿下心底有姑娘、殿下是身不由己、殿下收著姑娘的物件日日思念……別了吧,這些陳腔濫調我已經聽膩。
「我沒事的,只是乏了。」
我緩緩伸手撫向自己胸口,不痛,一點也不痛,沒有萬箭穿心的痛楚,沒有心碎心裂。
對,即便痛得想撞牆,我也要咬緊牙根說不痛,只要自欺欺人,欺過天地、欺得世界,欺得緊了,就能讓自己的感覺遲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