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信不過無容?」她問得挑釁。
「相信相信,皇太子的性命全仗姑娘盡心。」她謙卑得不像個堂堂國母,身為母親,孩子是她最大弱處。
「我累了,可否先行告退?」
「當然,吉祥、如意,你們領曲姑娘下去休息,好生伺候。缺什麼東西,全上慈暉宮拿。」她出聲喚身後兩名宮女。
「是。」吉祥、如意領命。
曲無容跟在她們身後,走出皇太子寢宮,行經宇淵身邊時,她淡淡撂下一言:「冷剛一日不到我身邊,我便一日不開藥方。」
宇淵莞爾,她居然當著皇后面前威脅他?真是天不怕地不怕。這姑娘啊,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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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曲無容沉睡。
宇淵從敞開的窗戶朝裡望——冷剛在半空吊起一根繩子,他躺在繩子上,雙手壓在後腦勺,閉目養神。
宇淵方走近,冷剛驚醒,他躍下繩索,走出大門,與宇淵面對面。
「有事?」
他壓低聲音,不願擾醒曲無容。曲無容睡眠極淺,一點聲響就會清醒。
「晚膳時間到了。」
宇淵側身,讓他看看身後端著托盤的吉祥、如意。
「需勞駕靖遠侯親送晚膳?」他不領情。
他們主僕間真是態度一致,宇淵苦笑。「曲姑娘是宮中貴客。」
冷剛投過冷眼,雙手各接過一個托盤,逕自往屋裡走,態度很清楚——
飯送到了,侯爺請自便。
宇淵假裝沒看見他的拒人千里,跟在他身後進門。
冷剛擺好盤子,轉身,與宇淵對峙。
「在下有事求見曲姑娘。」
「姑娘沒空。」沒想到話方出口,曲無容的聲音就自屋內傳出。
他理也不理宇淵,抽身進屋。
好半晌,冷剛扶曲無容出來時,宇淵未離開。
看見他,曲無容全身震了一下。他來做什麼?她都進宮了不是,難不成他還得負責讓她將皇太子的病治好?
她腳步虛浮,半倚在冷剛身上,和下午威脅人的精神全然不一樣。
她病了?是吸太多她說的百日草?宇淵皺眉。
冷剛端來參茶。
無容假意沒看到他,旁若無人地一小口、一小口喝著參茶,不多久,參茶飲盡,冷剛馬上轉回房,屋裡,他用小火煨著鮑魚湯,晚膳之前,得先喝上半盅。
「姑娘身體不適?」宇淵慇勤。
「不勞公子費心。」他的熱臉貼上她的冷面,她不想交談。
他盯著她慘白神色,是不是該讓司徒先生來替她看診,或者找兩個御醫過來?宇淵關懷之情溢於言表。
「姑娘對於毒藥認識很深?」宇淵忍不住發問。
他告誡自己別在她身上尋找穎兒的影子,可是午後那場談話,曲無容說起皇太子病情時的自信自若,簡直與穎兒一模樣。
她靜默。
「早上姑娘使毒退敵,司徒先生為禁衛軍診斷,說那是很高明的毒物。」
退敵?說得好,他也知,她與他是敵非友。
「姑娘方才為皇太子診治,一口道盡病情,姑娘擅毒?」
不得答案他不走是嗎?
寒目斜過,她冷淡道:「我對毒藥認識不多,早上使的毒物是旁人所贈,而皇太子的病症,我曾在行醫途中見過一回。」
「這麼古怪高明的毒也能教姑娘碰上,姑娘肯定見多識廣,難怪司徒先生對姑娘諸多推崇。」他道。
「這毒不算高明,高明的毒物無形無色,中毒者日漸虛弱,大夫遍尋不出緣由,只當中毒者命也運也,時辰到,本該歸陰。而百日草的中毒跡象太明顯,任何醫者見了,很容易發現問題所在。」
糟,她露出本性,每每談起毒物,便忍不住賣弄。
「姑娘這話欺人。」宇淵微笑。
「怎說?」她又欺人了?錯,這世上,她欺人少,人欺她多,怎每次算算說說,弄到最後總編派成她的錯。
話題打開,她從不得不回話,變成一句句接說。
「依姑娘說詞,難不成宮裡御醫全是庸材?」
「是他們被豢養太久,不去學習新東西。」世界何其廣闊,多少疑難雜症考驗著醫者智慧,光是待在京城一方小小天地,能學到什麼?
豢養?既露骨又刻薄的言語,不過,這話說得真好,御醫們熟讀醫書,用以治療皇親高官,自然比不上遊遍五湖四海的醫者親身見識。
「姑娘可知,司徒先生是百草堂的主事。」
「聽說了。」也知道百草堂的老闆是眼前的靖遠侯爺,對京城、對皇宮也對眼前靖遠侯,她比他所知的更熟悉。
「司徒先生對姑娘的醫術讚不絕口。」
「承蒙先生不棄。」提起司徒先生,她臉色稍微和緩。
「司徒先生告訴我,他已和姑娘接觸過,姑娘同意他到竹林一起切磋醫術。」
「是。」
「你不怕司徒先生偷學姑娘的醫術?」
「醫術本該讓人學習,以治癒更多病患。」偷學?哼!狹隘眼界。
「姑娘無私。」
「人壞就壞在有私,人人想藏私、想把好處盡往囊袋裡收藏,於是商場競爭、勾心鬥角;於是手足相殘、血親互傷。卻沒想過,終朝聚財懷寶,集到多時,命終了;人人都搶功名,十年寒窗爭一夕,請教,古今將相何在?不過是荒塚一堆,草沒;男子皆想嬌妻美妾,日日枕邊說恩愛,今日望夫崖、明朝相思難,豈知光陰荏苒,再多情愛也如輕煙飛散。」她的口氣似針鋒相對、似指責,口口聲聲全在細數他的錯。
曲無容的話教宇淵深思。
她沒說錯。當年伯父為一己私,弒弟媳、圈侄子。而他,聚金納銀,納不了心中快意,汲汲營營的下場是什麼?是換來一場懷疑,懷疑人生所為何來。
不過,她說錯了一事——他的情愛是磐石、是堅定青玉,絕不會如輕煙飛散。
「姑娘願意的話,在下願侍姑娘為上賓,延請姑娘進百草堂,一起為京城百姓盡心。」他轉開話題。
「不。」她別開臉。
「姑娘心無大志?」他還想勸說。
大志?像華陀,流芳百世?算了,能安順一世,心已足,何必拿百世來為難此生。
她冷哼,擺明看不起他口中的「大志」。
「姑娘面前,在下顯得膚淺。」他唇邊笑意漸濃,這女子,非爾爾。
看著他,曲無容笑不出口,她有滿懷舊恨。
她低頭,把他的身影自視線中推離,舉箸,她夾起一筷子青菜擺進碗裡,準備入口時,冷剛端出熬好的鮑魚湯。
「青菜太冷,姑娘先用湯。」
她沒反對,端起湯慢慢品啜,斯文秀氣。
就這樣,一個靖遠侯、一個冷剛,兩個高大男子站在她身邊,靜看她吃飯。
第三章
皇太子病情漸有起色,而緝查兇手的行動也在持續當中,宇淵被委以重任,足見當今皇帝對他的重視。
早晨,太子寢宮靜悄悄,靜得連根針掉落地面都聽得見,宇淵和冷剛站在桌邊,吉祥如意隨侍在殿下身側,眾人屏氣凝神,看著曲無容執針。
曲無容將針插入皇太子十指指尖,拔出針,在傷口處敷上黃色藥粉,然後泡入酒水中,眼見黑血一點一點滲出,溶入酒裡;滲出的黑血帶著強烈腥臭味,不多久,澄澈酒漿轉為墨黑。
半個時辰後,如意取來一缽新酒,曲無容重複同樣動作,然這回,流出來的血已漸漸變成殷紅色。
這診療過程,吉祥、如意已看過數回,但每次看,仍忍不住心驚膽顫。
曲無容按按皇太子的脈搏,點頭,再放幾次血,他身上的毒便可除盡。
冷剛遞來帕子,替她抹去額間薄汗,扶她走至桌前。
曲無容提筆寫下藥單,交予宮女,吩咐三碗水煎成八分,服二帖。宮女拿了藥單下去辦事,曲無容則起身準備回房安歇。
「姑娘請留步。」皇太子喚住她。
「有事?」
曲無容回頭。不屈膝、不請安,在皇太子面前,她擺足大夫架式。
「可否請教一言?」
「請說。」
猶豫半晌後,太子開口:「姑娘為何終日以白綢蒙面?」
「我的臉曾受重傷,為怕駭人,故以白綢覆面。」她的語氣輕淡,聽不出特殊情緒。
她的答案引來宇淵側目。
說謊,他分明見過白綢下的臉蛋,不僅完美無缺,更是艷光照人。他不懂,曲無容為何說謊,凡女子有機會在太子面前露臉,誰不爭先恐後?
突地,宇淵想起她的藏私論,想起她的「終朝聚財納寶,集到多時,命終了」,對啊,她視金錢名利如糞土,這種女子怎會想露臉?說不定,就是把後位雙手捧上,她也不會多瞧一眼。
宇淵無法不欣賞曲無容,她的清新脫俗、她的冷漠淡然,樁樁件件都吸引他。
「不唐突的話,可否請姑娘取下綢帕。」皇太子按捺不住好奇心。
她瞪視他一眼,語帶寒冽:「是很唐突。」
轉身,她頭也不回地離開太子寢宮。
「我想,我把她惹火了。」太子苦笑,對著好友宇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