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她向我索命,我一死,就可以向她解釋,我有多麼對她不起,我要求得她原諒我,我要與她在天上人間,做一對神仙伴侶。可是,她始終沒來,一次都沒來……」
她搖頭落淚,再說不出任何言語。沉默在他們中間,兩人淚眼相對,宇淵知道,他的故事太動人。
倏地,他背過身,抹去淚,折下一竿青竹,使出劍招。
那是她熟悉的翔雁十六式,梁師傅說,這套劍招清靈快捷,最適合女孩兒,她學了,他在她背後偷偷學,那次,她當了少爺一回師傅。
「餓嗎?」忍不住地,她問。
「你餓了?」
「有點。」
「我帶你去飯館,你去過京城最有名的品福樓嗎?」他扯唇,試圖扯出一個像樣微笑。
「不,給我一鍋、一鏟,我自有辦法弄出吃的。」她也抹去淚,擠出些許笑意。
「屋裡有,我去拿。」
說著,他奔入小屋。少頃,他又出現她面前。
曲無容拿起鏟子,動作俐落挖出幾隻新筍,嫩白的筍根帶著泥土芬芳,湊近,嗅聞,她把筍子也靠近他鼻息聞。
「聞到什麼?」曲無容偏頭問他。
「新鮮?」
「我聞到泥土孕育萬物的驕傲,聞到新筍想出頭變成堂下竹卻難成的遺憾,也……」話到一半,她不說了。
「也什麼?」宇淵問。
也聽到少爺肚子咕嚕咕嚕響。少爺極愛這一味,新筍長成的日子裡,他們練劍後,常順手挖出幾隻嫩筍回屋裡,未下鍋,少爺肚裡先傳來咕嚕聲,她常常別過頭,竊笑他嘴饞。
「沒什麼,你燒水,我剝筍。」
「好。」
兩人分工合作,一鍋鮮嫩筍湯很快完成,掀起鍋,拿來碗,在熱氣蒸騰間,她看見他的真誠笑顏。
宇淵睇視曲無容,她果真深藏不露,一鍋新筍便勾出他的快樂。
「要是能加點雞油,筍子會更好吃。」下意識地,曲無容自言自語。
她的話,再度揪緊他的心,為什麼她的表情動作,連不自覺出口的語句,都像穎兒?
發現他發呆,她問:「怎麼了?」
「沒事。」宇淵答。「我說了自己的故事,禮尚往來,是不是該輪到你來說?」
「好。」她偏頭想想後,點頭。
他替她添一碗熱湯,放在旁邊待涼。「慢慢說,別燙了口。」
「我的奶奶爺爺和一般人家的不同。」她的故事開始了,那是墜崖之後的事。
「哪裡不同?」宇淵問。
「他們愛比賽。」
「比賽什麼?」
「我生病的時候,他們比賽誰的藥方先把我治好;他們做菜,拉我當裁判,評判誰的手藝強;他們教我醫術,再輪流考我,看誰教的方法我記得多,他們無時無刻不比賽。」
「愛比賽的夫妻,的確特殊。」
「兩人比賽,奶奶老輸,一輸就翻臉,爺爺得哄上老半天,那種哄啊,很累人。」說到此,她忍不住咯咯輕笑。
「怎麼累人?」
「爺爺要不採來滿簍鮮花,在茅屋前插出奶奶的小名;要不就吞月亮丸,把自己弄成大豬頭,扮小豬逗奶奶開心;有時候,還得到外頭抓幾個壞蛋回來,唱大戲娛樂奶奶。我建議爺爺乾脆在比賽時放水,讓奶奶贏幾回。」
「他放水了?」
「不,爺爺說,奶奶喜歡的不是贏,而是爺爺願不願意傾盡全心,哄她高興。」
原來他贏,為的是哄妻子開心,這般款款深情,多感動人。
他們相視而笑,不知不覺,距離拉近。
後來,他告訴她宮闈間爾虞我詐的鮮事,商場上耍心機不成,反淪為笑柄的趣事,從黃昏說到黑夜,兩人都意猶未盡。
這天,他在不知覺間卸除她積壓多年的恨。
第五章
她還是住進靖遠侯府了,原因很多,比如俊哥哥和俏妹妹需要多一點機會,比如不尊奉懿旨會被殺頭,比如為了……為了那個等不到人索命,卻夜夜看見悲傷眼睛的男人。
念頭轉過,她想通了。
是命運吧,命運注定他們分離再相聚。
那年,她若不掉落谷底,不碰上爺爺奶奶,回光丹根本無人可解。墜崖雖心痛,卻讓她撿回一條命,讓她有機會變成曲神醫,救起許許多多性命。
老天要她長命百歲,卻要他成為皇太子的左右手,他們各有各的使命,五年來,他們都做了不少事。只是啊,老天不允許他們在一起,既然天命難違,她只好違心。
躺在床上,曲無容側身,桌邊燭火搖曳,晃著冷剛繩索上的身影。
他也睡不著?
「冷剛。」她抱住棉被輕問。
「是。」他維持著一貫睡姿,眼皮沒睜開。
「俏妹妹的話沒錯,你不該對她生氣。」她主動挑起話題。
他不答,閉上眼睛。
「公平點,我的秘密全說予你了,你多少回饋一些。」
他仍緘默。曲無容以為自己夠安靜,沒想到碰到一個冷剛,比她更冷更剛硬,相較之下,倒顯得她溫柔善良了。
「我以為對你而言,我已是朋友,而不是恩人,沒想到,你仍對我心存防備。」她用上激將法,不知對他有無用處。
他睜眼。
這代表,他有一絲動搖?
「說說吧,你常讚我聰明,也許我能提供意見。」
手支後腦,他先是歎了口悠長氣息。
「是我的錯,我沒上她家迎娶,那夜,我留了封書信給家人,就帶了劍離開。」
「對女人來講,這是很大的恥辱。」新婚日新郎不上門,活生生的遺棄,攤在眾人眼前,何等不堪?
「我知。半年後,我聽說家鄉鬧大水,趕回家鄉探望,方知家沒了,爹娘在大水之後,染上瘟疫,重病雙亡。之後,我四處打探妹妹的下落,沒人知道妹妹怎麼了,於是……」他停頓。
「於是如何?」她催促。
「我硬著頭皮找上姚家。」
「姚家?俏妹妹姓姚?」
「對,她叫姚紅衣。」
姚紅衣,難怪她一身紅衫紅裙。
「紅衣家居高處,分毫無損,她告訴我,我妹子為籌措父母醫藥費,賣身為妓。我怒責她,為什麼不幫我妹妹一把,她冷笑問:『我有什麼義務相助冷家人,他們又不是我的親戚?』
我怒極,甩了她一巴掌。然後,我四處尋訪妹子的下落,終於,我在鄰縣找到一名投河自盡的青樓妓女。」
「是你妹妹?」
「是的,她的屍身已腐爛不堪,但我認出她腕間的玉鐲,那是我給她買的禮物。埋了妹妹後,我專心尋訪弒師仇家,我報仇了,卻身受重傷,倒在路邊時,姚紅衣的話句句敲著我腦袋。
倘若我不上山學藝,就不會惹出一身江湖事,我會成親、會留在家鄉,大水來犯,我不會留下年稚的妹妹應付她應付不來的大事,從一開始,我就錯了……」
「然後,我救了你,你執意跟在我身邊,是因為我無條件為窮人看診?」她讓他想起親人。
「是,除此之外,你與我妹子同齡,一樣贏弱,需要人保護。」
原來啊,他將她當成無緣的妹妹,難怪守護她,像母雞帶小雞,片刻不離。
「冷剛,你該耐心點。」
「什麼意思?」
「你該讓我把故事聽完,不要急著帶我走,說不定,我現在就能告訴你,為什麼姚姑娘不出手相助。」
「她在報復我,恨我當年拋下她,離鄉遠去。」
「別那麼篤定,女人心不如你想的這般容易。」
「姑娘的意思是……」
「去談談,把姚姑娘的心思給談出來,就我所知,姚姑娘是個……」
曲無容話未說完,冷剛跳下繩索,護在房門前。
片刻,門板傳來敲叩聲,冷剛出房間應門。
門開,宇淵站在門外。
「夜深了,侯爺何事?」冷剛冷得教人難受。
「曲姑娘身子可安好些?」宇淵不請自入。
「不勞侯爺費心。」
冷剛搶身擋在前頭,不讓他進屋。
「我當然要費心,曲姑娘明日還要替公主脈診。」他語句帶笑,眼角卻掛上冷然,他不喜歡冷剛的過度保護和佔有慾。
「姑娘明日必會準時替公主看診。」
冷剛雙手橫胸,表明此處不留爺,可宇淵偏想留,扇子啪地打開,扇出幾許涼風,鎮壓冷剛的火氣。
「我見曲姑娘一面就走。」
「姑娘已經睡下,請侯爺勿打擾。」他聲聲拒絕。
「我方才聽見你與曲姑娘的對話聲,姑娘尚未休息。」
他也是習武人,冷剛聽見他腳步聲,躍下繩索,而他,一樣在遠處便聽見他們對話。
「侯爺沒聽過男女授受不親?深夜到訪已然不合宜。」
「難不成冷公子是女子?否則怎能與曲姑娘同處一室?」兩人針鋒相對。
他們同處一室已是三年多的事,輪得到鍾離宇淵現在來挑剔?
他們的「說論」聲越提越高,高得房裡頭的曲無容忍不住搖頭輕笑。掀開簾子,她走到兩個男人中間,一手一個,推開兩人。
面對宇淵,她問:「侯爺見著無容了,請問還有他事?」
他沒答話,直覺伸手觸向她額頭,然冷剛動作比他更快,架開他的手,把曲無容拉到自己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