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這話時,他仍一臉、一身的清淡,彷彿僅是閒來笑問。
最多就是嘲弄了,夾帶兩、三聲嗤笑,除此之外,秋篤靜自始至終都感領不到從他身上透出的戾氣和惡意。
只是他口中的「十個百年」,那真真令她背脊顫抖,腦門發麻……但想了想,也是,他提到「渡劫」這一關,而修仙者要扎扎實實修到「渡劫」,是得經歷千年的淬鏈。
「不過,食不食你、渡不渡劫,或是意志跟慾念什麼的,都可暫且擱下。」白凜深思般撓完下巴,改成兩指輕挲,而目中神俊。「呵,我現下感興趣的是,你小小年紀對修仙一途知道的卻似不少,「築基」、「大乘升天」這樣的話從你口中說出,半點不覺突兀,再加上你這「大補仙丹」的體質,怎麼推敲都覺得來頭不純,即便是人,也不是個純然的普通百姓。」頓了頓,精光刷過瞳底迅速隱下,他慢吞吞吐語——
「你爹和你娘,至少有一個是修仙者吧?而且道行還不俗,依我瞧,應已修到半仙體。唔……是你爹嗎?莫不是他把你娘親當成「渡劫」,劫一過,他便撤身回歸,棄你於世間,所以你才會輕易聽信妖言,以為凜然峰上真有你爹的蹤跡,巴巴地隨人家上峰頂,還險些被滅……我說的對不?」
秋篤靜訝然眨眨眼,抿唇不答即表示他所說皆中,只除一點她不同意——
「……爹才沒有遺棄我,我家竹姨說,爹是太愛我娘……那年我阿娘不在了,我爹跟著失魂落魄,後來才把我帶來峰下城,托給娘親的族人和親人們看顧。我爹是太傷心了,才不是棄我不顧。」
女娃嗓聲細軟,說話氣勢也不足,但徐穩的語調透出堅定意志。
唔,沒想到頗能說服他。
「好吧,你爹不是棄你,而是一時沖關不成,渡劫失敗,被反噬的力道打到幾乎魂飛魄散。」他緩緩挺直上身,睥睨般微揚美顎。「如此看來,你爹道行雖有,心卻不夠強。可惜。」最後結語說得十分倨傲,大有「若是我絕不可能出錯,絕對強到頂破天」的意味。
那可惜之語落進秋篤靜耳中,卻自有一番理解——
心不夠強,是因為承載太多的情。
她不覺白凜太直白的評語有何不妥,亦不覺自個兒被冒犯,只是難掩落寞。爹的心,情太多,對娘用情太深,自然難過情關。
突然——
被她摟在懷裡的野狐動了起來,四肢揮顫,鼻頭皺起,喉音斷斷續續從牙關磨出,似在將醒難醒間,十二萬分難受。
「噓……沒事的,沒事的……」心猛地吊高。
看她手勁更溫柔地撫摸,眉眸輕斂的樣子彷彿虔誠祝禱,白凜嗤了聲——
「你撫得再輕、再柔,也難撫去它被打回原形所受的疼痛。待它痛醒,必定一陣瘋咬,勸你最好離它遠些。」
「可是它……它在痛。」她沒鬆手。
不僅沒放開,反將呻吟聲越發粗嗄的小獸摟得更緊。「不痛了,很快就不痛,小黧哥哥,不痛了,沒事的……」
她倏地抬睫望來,白凜氣息微窒。
又是充滿希冀和莫名依賴的眸光,蠻不講理就想往他這兒尋求解決之道。
沒錯,他是很強、很行,道行高深又絕頂聰明,解決事情就跟切豆腐一樣,但有她這樣拜託人的嗎?眼神那麼無辜是哪一招?
腦中突然躍出她方才急著藏住手背上入符的那一幕。
她不熟悉入符的力量,擔心誤傷他,自個兒氣海都左突右衝,站不穩直打跌了,還緊緊張張嚷著要他別過去,替他危險!
他,在千年中分裂出九條尾巴,每條尾巴還隨著道行加深而持續變長、變豐亮的堂堂九尾雪天狐,裡看、外看、上看、下看,怎麼看都輪不到誰來替他危險,她一個小姑娘倒為他緊張兮兮。
一開始的感覺——荒謬!
再見她撫慰那只黧黑地狐的模樣,他的荒謬中更透好奇。
然而此刻的她,怎麼也不肯放開惡狐,他這荒謬、好奇的心緒又添上了點什麼,但到底是什麼,他一時間弄不明白,就……整個胸中堵堵的,有點悶,恍若一股氣無端端翻滾著,意欲不明。
柳般的墨眉陡蹙,他不痛快了,但露出袖底的一小截指卻淡淡一揮。
秋篤靜忽然低喊了聲,發現懷裡的地狐在白凜那漫不經心的揮動下,毛茸茸的肉軀竟飄浮起來,即便她費勁地圈抱,卻也根本摟不住。
之所以放手,是因為地狐像又睡沉,喉中痛苦的嗄吼停止了,四肢、肚腹和狐首也不再不安地抽動或扭擺,它睡著了,被不可抵拒的術法送入深眠之境。
這樣很好,也許眼下這麼做,最好。
就讓真身該受的疼痛在沉睡中慢慢卸除消盡,小黧哥哥少受苦,她心裡的悵惘會輕上許多。
「多謝……」眸光從浮在半空的地狐轉向面前男子,她泛紅的眼眶明顯忍淚,沉靜的笑不掩真心。「真的、真的……多謝你。」
白凜冷淡哼聲,仍一臉不豫。
廣袖再揮,將飄浮的狐身揮到身後,來個眼不見為淨。
「你這脾性怕是像到你阿爹。」心太軟,情氾濫,大大不妙。
他沒講明,但秋篤靜聽得懂他言下之意,徐徐掀睫便是一笑,白裡透霞的頰柔軟靦腆.
「其實你也是很心軟、很心軟。」
「……嗯?」白凜一副「你瘋了吧」的驚絕表情。
很不好意思般揉揉發燙的耳,她似有若無避開他的注視,慢吞吞道——
「族裡幾位太婆們曾說,西南大地凜然峰的地靈大神根本睡死了,她們許久前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與地靈大神對話,試過兩、三百年,從太婆的太婆那時便一直嘗試,地靈大神約莫被吵醒,僅在百年前給了一次回應,說西南大地暫托看管,那守護者的靈修地就在凜然峰上……」話音輕靜,她迎向他的眼,梨渦笑現。
「我想,應該就是你吧。」
白凜面如沉水,幾縷既軟且直的雪發卻詭譎地輕浮蕩曳。
秋篤靜笑笑又說:「我感覺得出,地靈與你的氣相合,凜然峰的地根靈脈與你的修行正好相輔相成。人往土裡翻食,土地農作久了,就需要休養生息,地根靈脈也是一樣,以無形的氣經年累月滋養大地,久了也需要好好睡上一覺的,睡在大地萬物反芻回來的靈氣裡,所以地靈大神也在休養生息啊……太婆們說地靈大神睡死,我想那是因為有你,代為撐持四面八方的態勢,管著這片地方,所以地靈才能安心歇下。」
跟著她就遭到厲瞪了。
她心跳略促,撓撓臉,仍勾著嘴角。
「白凜的真身元神也是狐吧?」坦坦然任他瞪,因她正用欣賞的眸光端詳他的眼。「你的眼形真好看,細細長長,眼尾還有些像狐狸眼睛那樣往上挑,好有風情,我家竹姨說,狐族裡最多的就是美人,你美成這般,若非狐族,我可猜不出你元神為何了。」
那雙細長漂亮又飛挑的眼睛持續瞪她。
他的沉默和冷峻令她感到些許不安,覺得自己也許冒犯到他了。
垂下小臉,她揉揉還有些水氣的眼睛又揉揉鼻子。
暗自作個深呼吸,她小小懊惱又真摯道——
「……對不住,我說這些只是覺得……你必然是心地很好、很良善的。既然能受地靈大神托付,一定是很好、很好的……」後面的話戛然而止,斷音斷得無比俐落!
她在瞬間掩睫、合唇,氣息立時均勻徐長。
中招!
欸,中了九尾雪天狐的暗招,也實在沒法子,她小臉一歪,乖乖入睡。
第2章(1)
白凜收回施展睡咒的指。
被他「趕」入黑夢的秋篤靜小腦袋瓜一歪,身子也跟著歪,整個人快趴地。
他長指再度輕揮,那裹著襖衣的小身子立即以微蜷側睡的姿態半空飄浮。
「處理」了小姑娘,白凜才重重往自個兒俊顏上用力一抹。
竟然熱到燙手?!
彷彿瞬間解禁,膚底猛地湧出層層熱氣,將原本透白的臉染成大紅。
他很心軟?
他心地很好、很良善?!
哼,他跟掌管西南地根的那頭靈,說穿了不過是互惠互利的關係。
當年他剛剛煉成分神之術,真身可化幻身,元神亦分出虛元與真元兩股,是那頭地靈主動出聲攀談,他們在靈寂虛空以神識對話。
他代管這一片地方,地靈則自我修補般睡去,同時與他共享那源源不絕的萬物靈氣,讓他之後的神煉如虎添翼,得以收事半功倍之效。
心軟?
人間遊蕩千年,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這麼「奚落」他。
這女娃兒當真是好人嗎?
懷疑地攏起雙眉,他長指一勾,飄浮的人兒隨即移到離他僅半臂之距的地方停住。他食指一旋,讓那張氣息悠長的小臉面向自己。
骨血裡透出的飽滿香氣一直在鼻端湧動,他吸進,並深深作了個呼吸吐納,發覺原來她身上香氣對修煉者來說,亦具「補藥」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