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桃的話讓黎育清怔忡不己。
突地,淚水像斷線珍珠似的、一顆顆往下墜,四哥哥居然……居然在她身邊擺上這步棋……四哥哥還是擔心她的,對吧?還是不認為她做的決定正確,對吧?還是想要疼她、護她,像過去那樣對吧?黎育清又哭又笑,冰冷多日的心,緩緩淌進一股暖流,終究是親人待自己最好!
四哥哥……重生一遍,她終於做出一件正確的事情……
「夫人。」月桃起身坐到床沿,緊摟住黎育清,被她這模樣嚇到了。
她握緊月桃的手,像是在大海中攀住救命浮板似的。
「月桃,我要走!吃完周大夫這帖藥,穩住腹中胎兒,我要立刻走。」
「月桃明白了,這幾天,我會出門把所有事情全處理好。」她必須保證萬無一失,必須確定將軍找不到夫人,需要做的準備很多,尤其是既然要瞞,就得瞞過天下人。
這天過後,黎育清藉著身子懶散,將府裡中饋慢慢分到何嬤嬤和方嬤嬤手上,她讓佘管事帶著嬤嬤們在府裡四處逛,把那些管理法子給詳盡解釋清楚。
逮到機會她就抱住齊湘,一遍遍叮囑,不要懷疑爹爹愛她,有任何困難都別吝嗇對爹爹說,她教她多看多學多經歷,讓齊湘別傚法井底之蛙,還告訴她外面的天地有多遼闊。
黎育清甚至在李軒的陪伴下出府兩次,替齊湘搜羅許多遊記閒書。
她不再僵著臉,偶爾也聽嬤嬤們的意見,把江雪召來,順著她們的心意,把正房太太的角色給扮演出兩分模樣。
她認真吃飯、養壯身子,在齊靳同她說起朝堂事時,也會發表些許響應。
所有狀況均讓齊靳放下心,他想,清兒終於想通了,終於願意為他們的孩子妥協在她認為有瑕疵的婚姻裡。
他們一家人過了一個歡樂年,從初一到十五,除了應邀四處拜年外,齊靳也陪黎育清回了一趟黎府,雖然黎育岷出皇差、黎育莘到邊關歷練,但黎府仍熱鬧得很,二房、四房都過來陪老太爺、老夫人過年,整個家裡熱熱鬧鬧的,笑聲不斷。
黎育清絕口不提江雪,所有話題全都圍繞在她的肚子上,她裝乖扮巧,把閤家團圓的戲碼給演足。
年節過完,齊靳入閣,他掌管兵部,很得皇帝重用。
新官上任,有做不完的事和應酬不完的人,這天他回府時己經喝了五成醉,沐浴淨身、將月桃端上來的解酒湯盡數吞下,與黎育清雙雙躺上床。
床上,他看著黎育清白裡透紅的臉頰,忍不住動手輕撫,柔聲說:「小丫頭,有空再給大將軍寫封信吧!」
她點點頭,應下,「好,明兒個就讓你看到。」
「有什麼委屈都寫上去,大將軍會補償你。」握住她的手、貼上自己的臉,他希望時光停留在這一刻,讓頰邊的溫暖持續到永遠。
「天底下有誰活得不委屈?咬咬牙,也就過了。」她搖頭拒絕,能說的委屈不是委屈,只有那憋在心裡、又苦又痛又酸又澀,卻無法盡情展現的,方才是真委屈。
「別人的委屈我不管,但我的小丫頭不准委屈。」她失笑,這個笑沒有他害怕的冷漠疏離,而是帶著他熟悉的溫暖愜意。
「你笑起來真好看。」
「記不記得我說過,喜歡一個人會因他喜而喜、因他悲而悲。」
「記得,所以你一笑,我的心便敞開了,你皺眉,我的心便像被誰給飽以老拳,所以可以證明,我非常非常非常愛你。」才說著哄人的甜言蜜語呢,他自己就先醉了,腦子像被酒給灌飽似的,四周景物微微旋轉起來。
她搖搖頭,反對他的推論。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順我的心,令我開心歡喜,卻要我順著你的意,吞下心酸憂鬱?如果愛我,你會放我走,讓我自由自在,不困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與另一個女人打殊死戰,所以可以證明,你非常非常非常不愛我。」
「你弄錯了,不是這樣的,你走掉,我的心會空……」他口舌突然打結,彷彿嘴裡被強塞了許多泡水棉花,他的腦袋昏昏沉沉、渾渾噩噩起來。
「沒關係,我走了,你可以繼續很愛很愛很愛江雲,你可以看著同一張臉孔,回憶過往愛情,你的心不會空,只要拋開我、丟掉莫須有的道德感,你就會順從自己的心,再度愛上那己愛了很久的妻子。致芬說,私情是佔有,專情是祝福,私情不擇手段,專情寧見對方幸福。明白嗎?我給你的是一片真真切切的專情,我要你活得幸福……」
他努力地聽著她的話,可是自「順從自己的心」這句之後,她說的每句話,都成了一片嗡嗡聲。
無數只蜜蜂在他耳畔作響,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直到嗡嗡聲成為最後的意識,他緩緩閉上眼睛,所有意識抽離。
看著他的睡臉,她淚如雨下。
就這樣斷了吧,割斷感情、割破心,讓裡頭的血流盡,就不會有汩汩的鮮血一遍遍重複著我愛你。
她會好好學著的,學會遺忘、學會獨立,學習把一個對自己無心的男人驅逐出境……
狠狠抹去眼淚,她替他掖了掖棉被,下床,喚來在外頭值夜的月桃。
月桃快手快腳幫黎育清換上衣裳,用厚厚的雪狐披風將她給圍住,再自床底下翻出早己收拾妥當的包只。
臨走前,黎育清將早己寫好的信放在桌上,那信的封口滴著蠟,壓在上頭的小丫頭笑彎兩道眉毛。
黎育清率先走出,在她轉身那刻,月桃從懷裡掏出另一封信,那是從夫人匣子裡偷出的,她輕輕放在黎育清的信旁,轉身離去。
屋外,下著大雪,黎育清走出住了兩年的地界,深吸一口寒冽空氣。
雪在泥地上積出厚厚一層,雙腳踩在雪地上頭,烙出一行印子,去年冬天,他牽著她、拄起杖,緩步在園子裡走,來回一趟,地上印著一大一小兩雙腳印,腳印旁還有個小小的枴杖印子。
她笑問:「我們五十年後也是這樣的,兩雙腳印、一個杖痕。」他說:「怎麼不是兩個杖痕?」
她甜甜偎著他,回答,「有你可以依靠,我幹麼要一根小木杖。」他又問:「五十年後是這樣,那十年後呢?」她蹲下身,用掌心在雪地裡捺下一雙雙小手印,說:「這裡、這裡、這裡……這裡會有許多雙小腳印,他們在我們身邊跟前跟後,一句句稚嫩的聲音喊著爹娘,還有啊,你的腳印會更深更重。」
「為什麼?」他問。
「因為有個耍賴的,鬧著要讓你抱。」他被她勾勒的情景弄甜了胸口,也跟著蹲下來,抓起她的手,熨貼在那小小「腳印」上頭,發誓似的說:「那個時候,我一定己經變成一個好父親。」
「一定。」她用力點頭,附和他的承諾。
「你知道明年的腳印是怎樣的嗎?」她搖搖頭,衝著他笑,眼底燦亮燦亮的,好像星子月光全落到她眼底。
他說:「明年只會有一雙大腳印。」
「為什麼?」明年他不要她在身邊嗎?眉頭勾出問號。
他看不得她憂愁,抬起她的臉,輕輕將吻印上,手冰冰的、身子冷冷的,但他的唇像是聚集了天底下的熱源似的,讓她在唇齒交纏間捨不得退開。
他說:「因為明年這裡會有個小寶寶,我捨不得你凍了雙腳,我要丟掉枴杖,把你背在身上,我負責走,你負責在我耳畔說笑話。」她聽著,蹲到他身後,兩手圈住他的脖子,臉貼著他的臉,說一個老夫老妻相親的笑話。
此際,看著自己的腳印,黎育清淒涼笑著,他還真是未卜先知,她確實有個小寶寶,只是呵……他又怎會在意她凍了雙只有一雙腳印,是啊,從此形單影隻,她將獨自一路前行。
臨行,再望一眼熟悉的古柏居,她忍不住輕笑起來,一樣的,她落入相同的命運,輕輕地,她低喃一句,「建方二十年元月十八日,黎育清,歿。」
雪突然下大了,紛飛的新雪掩住她的腳印,冰涼的空氣顯得天地更為孤寂,世間有情男女在這個夜裡,緣分斷絕……
第五十一章 替妹妹討公道(1)
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幾百次盯著同樣的一張信紙,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掐緊的拳頭突然鬆開,頓時,信紙飄回桌面,他垂下頭、垮下肩,整個身子像老頭子一樣,縮了數寸,萎靡的他被抽乾所有力氣,他知道,該死的不是清兒,是他自己。
她表現得那樣明顯,她對他己然死心,他卻要迫她接受現實狀況?他怎會不知何謂面服心不服,他怎會不瞭解那丫頭有多倔強,他怎會以為,她改變了態度,就代表她己然心悅臣服,怎會相信自己扭轉她心底的抗拒,她學會妥協讓步?!
他錯估她,於是失去她……
他己經數個日夜未曾闔眼,他不吃不喝也不睡,他派出所有人尋找黎育清,卻杳無音訊,這幾天除黎老太爺上門來瞭解狀況外,只有蘇致芬一路罵到他跟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