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礎洋不明所以。
「我爸媽感情很好,他們年輕時互相一見鍾情,一眼就認定對方,至今快三十幾年,依舊恩愛……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對不對?但我們家的小孩都相信,覺得第一眼看見的東西往往才是真的,因為等看了第二眼、第三眼,很多時候,就不是那麼純粹了。」
說到這兒,她看向簡礎洋。「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蜜亞的婚禮上。」
簡礎洋斂眉思索,他不記得。
杜樂茵不意外。「我知道你不記得,當時你喝醉了,在涼亭那裡,我出來透口氣,剛好遇見你,你叫我過去……然後笑了,你笑得讓我很心疼,好像需要安慰,我明明意識到這樣太危險,還是控制不住走過去,你就把花別在我頭上……那時候,我就喜歡上你了。」
現在想想,是她自己陷入太快,喜歡上一個人為另一個人黯然神傷的樣子,造就今天的結局。「後來在蜜亞的Party上再遇到你,我真的以為這是命中注定……呵呵,很幼稚,對不對?」
講著,杜樂茵也有些不好意思。她眸光越發黯淡,沒人可以理解,那種相信了一輩子的東西……就在眼前瞬間傾毀的感覺。
她深呼吸,忍住那碎心疼楚,開口。「你在醫院裡跟蜜亞的對話,我聽見了。」
「……」
簡礎洋瞬間無語。有一種什麼東西被人瞬間抽空的感覺,使得身體內一陣匡啷匡啷地響,一口氣積在胸口,吐不出、收不回,不上不下,教人難過。
他沒想到……
「記得我唱的那首歌嗎?『不要我的我不要,不愛我的我不愛……』礎洋,不愛我的我不愛,戒指還給你,我們……好聚好散吧。」
杜樂茵本以為自己說這些話,會說得很辛苦。
但意外地,其實很平靜,好像真正傷心欲絕的自己被關在另一個很遙遠的地方,現在由另一個不知名的人操縱了她的身子,代替她將這荒腔走板的戲碼收尾。
她本來不想說的。
想就這麼自然而然地離散,說是感情淡了也行,一方面是不想大家往後見面太難看,另一方面……是她自己也不想面對,原來一年多的美好情節,全是建立在她單方面的愛戀之下。
如今被他這般求婚,她只覺一盆冷水兜頭而下,荒謬、可笑……杜樂茵睫毛有點濕,她眨了眨眼,忍住那股心酸淚意,重述道:「礎洋,我們好聚好散吧。」
她準備離開,卻被人捉住了手腕,她遲疑地轉身,看見簡礎洋在黑暗裡顯得迷茫扭曲的臉。他開口,向來沉穩的聲音竟顯得顫抖而破碎。「不是……樂樂……不是……」
「不是什麼?」杜樂茵看著他,濕潤的眼是那樣清明澄淨,教人吐不出一句虛假的謊言。
沉默間,簡礎洋看見她眸心底微弱的光,一點一點地黯了,消沉……消失,一片死寂。
取而代之的,是淚。「我覺得自己好噁心,居然真的希望你騙我一輩子……我好想把這一年的回憶都忘了,那一點都不美好,我好痛苦,痛苦得快死了……」杜樂茵最後一點殘餘的期待沒了,一把推開男人,搭上等候多時的出租車。
她報上地址,淚流滿面。她從口袋裡掏出手,那朵白色玫瑰早已被她揉得破碎,一如她那卑微的對愛的嚮往。也好,她情願什麼也不留下,再也沒有,什麼牽掛……
「如果我還有哀傷,讓風吹散它……」她握緊了玫瑰。從此,她和那個人,再什麼也不留了。
第6章(1)
簡礎洋杵在那兒,真的呆了。
「你在醫院裡跟蜜亞的對話,我聽見了。」
「不愛我的我不愛,戒指還給你,我們……好聚好散吧。」
而最後一幕,是她再沒遮掩的淚。「我好想把這一年的回憶都忘了,那一點都不美好,我好痛苦,痛苦得快死了……」
他不知道……她居然都知道了。
事後回憶,他根本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如何回家的。
先前在餐廳裡喝了酒,加上自以為是的喜悅令他頭腦呈現難得的空白狀態,眼下卻似被一口氣抽乾。他倒臥在客廳的沙發上,木然地瞥向陽台,那兒原先置放著幾盆花,他不清楚花名,想當初買的時候。她在花市裡挑了很久,笑問他。「你喜歡什麼顏色?」
他不置可否,隨口答。「黑白灰。」
杜樂茵聽了一怔,噗哧一笑,隨即好氣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你叫我到哪裡去找黑色跟灰色的花啊……好啦,就只能買白的了。」
後來那盆小白花開了沒,他不記得,也沒注意,現今看來,已是無緣得見。
思及此,他整個人僵在那兒,像具屍體,連呼吸的方式都忘了。
他好一陣子動彈不得,半點聲音都沒發出,隨即像是想到什麼,猛地起身走至臥房。自從少了她,床被就沒一天是整齊鋪好的,但這不是重點。他倒臥在床上,一把扯過了棉被,猛地意識到不對——在他前往機場前,杜樂茵看著窗外,淡淡說了一句話。
「真好,看氣象報告說,這周都會是好天氣。」
當時他沒放在心上,但現今想來,她極少出門,平日又長時間窩在建築物裡工作,哪會在意天氣好不好?
她是預謀的……全是預謀好的……
她把家裡每一處屬於她的東西全清乾淨了,包含棉被枕套,重新洗滌,吝嗇得一點氣味都不留下。他渾身冰冷,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打開她的儲物櫃,裡頭堆了各式各樣的物品,有些他記得,有些他已忘記,但全都是他送給她的……
她沒一樣帶走。
她曾在他送她禮物時說:「礎洋,我真的不需要這些。」
「那你需要什麼?」
她笑了笑,眼睛裡的光如黑夜星辰。「我需要的……你已經給我了。」
不,他沒有給她。
因為給不了,不敢也不捨得給,所以只好拿其他東西作為補償,他分明是經商的,怎就忘了天底下從不存在不公平的交易?即便有,那也不可能持久,他妄想用虛假的一切換取另一個人的真心,如今淪落到徹底失去的下場,實屬活該,怪不了人……
簡礎洋不知道自己這一晚是如何度過的。
他只是躺在曾經屬於兩人的床上,哪怕用盡再多力氣,除了洗衣粉的氣味外再沒嗅聞到一絲屬於她的氣息。口袋裡的戒指在他翻身之時壓痛他,他最後將之握在手心,像個護身符,這才朦朦朧朧地睡去。
他作了一個夢。
一個……關於很久之前的夢,久到他醒來憶起,不禁驚訝自己還記得。
他死去的母親抱著幼時的他,對著另一個女人信誓旦旦道:「我們絕對不會再從你跟你兒子身上奪走什麼,包含唐這個姓……」
他的母親,本質裡是一個正直到過分的女人。
她人生裡最大的污點,就是在一時不察的情況下,做了人家的第三者,即便早早抽身,在懷著他的情況下遠走,避居鄉下,可他的存在也已造成了傷害,甚至他與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唐湘邑,年紀只差了三個月。
唐夫人畢竟是世家出身,獲知消息,前後衡量下,願意給予她二房的身份,並且讓他這個私生子認祖歸宗,他母親卻堅決地不同意。
他的成長過程裡,他的母親總是一再告誡他。「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要強求,尤其是你哥哥的,你多讓著他,不管他要什麼,都給他……」
身為一個母親,她很了不起,不論身份為何,她在各種壓力下,斷絕了唐家的後援,既嚴又慈,獨自把少了父親的那一份關愛也極力補給他。他的童年並無任何缺憾,正因為過得幸福,才會覺得連母親愧欠的那份都該好好地賠給他的哥哥及唐夫人。
所以他在唐夫人的要求之下進入集團,輔佐哥哥,縱使哥哥從不領情……他認定這是一份責任,所以在唐湘邑告知他將娶陶蜜亞時,他也忍住了心底那股翻騰,只沉沉道:「恭喜你。」
他並未爭取。
那是一個不在選項內的選項,盡避……他之後有了後悔。
隔天一早,簡礎洋好好地打理自己,把鬍髭刮去、換下身上發縐的西裝,重新打扮,在挑選領帶時他怔了一會兒,但很快地選好一條,出門之際想起昨天上司的交代,只得繞去醫院探望一下陶蜜亞的情況。
自從兩人上次不歡而散,他就沒再看望過她,即便去了也只是跟看護做些交接,詢問狀況,回報上司。
而這段期間,他沒接過陶蜜亞打來任何一通電話,可見杜樂茵並未把這事告訴她。
連自己最好的朋友都瞞著,她一個人究竟憋得有多辛苦?他沒再想,怕一旦想下去,就會沒完沒了。
醫院裡,陶蜜亞一見到他,臉上就像罩了十層寒霜。「一早就逼我看髒東西,是嫌我心情還不夠差?」
簡礎洋的臉色也好不到哪兒去。「不想見我就自己收斂點,你想浪費醫療資源多久?即便醫院是唐家開的,主人姓唐不姓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