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懂她的意思。
待小姐回來,「上官夫人」的名號自然就歸回小姐,而她,就是侍妾。
「張嬤嬤,你不用擔心,我沒事,老爺夫人對我有恩,能幫到他們我很高興,至於小姐回來後,」花開一笑,「我想回家鄉。」
她捏緊了手中一個用紅絲繩串著的扁平小白石,上頭刻著她的名字花開——這是她和姊妹們分開時,姊姊親手為她戴上的,囑咐她別弄丟了,這是給她們以後相認的憑證。
她一直戴在脖子上,昨夜被上官武玥脫去衣裳時,她為怕穿幫才急忙解下,塞進枕頭下。想想,還是小心點收進鏡奩裡好了,畢竟一個千金小姐戴著這不倫不類的石頭著實不宜。
「你的家鄉……不是已經被水淹了嗎?」
她記得當初帶她來的婦人說這小女孩兒家鄉大水,父母雙亡,一家四姊妹賣身葬親,因為聽起來實在可憐,花開看起來又頗為乖巧,所以才破例收了這個連水桶都還提不動的丫頭。
「不是的,只是黃河氾濫,但家鄉還在,我以前老想攢夠了錢,就跟老爺夫人請假回家鄉一趟,想問問有沒有姊妹的消息,如果小姐回來,我就可以理所當然的離開。」說著說著,花開眼睛亮了起來,「說不定已經有人回鄉問過了呢,也許有天,我們四姊妹還能再見面。」
看她這樣滿臉企盼,張嬤嬤把原本想說的話都吞了下去——花開才十五歲,有些事情還不太懂,看她現在這樣開心,倒也不忍心戳穿了。
等她長大,慢慢就會明白,有些事情沒那樣簡單。
就讓她再多高興一陣子吧。
第2章
新婚幾日,上官武玥已經完全改變他對新婚妻子的看法——原以為會娶進一個千金範例,沒想到小娘子的個性倒意外的隨和。
他以為自己起得夠早了,沒想到她更早。
他是雞鳴即起,她則是雞未鳴就起。
每日清晨,笑意晏晏的服侍他梳洗,輕手輕腳下床更衣,從來不曾吵醒他,衣服鞋襪當然也不勞他費心。
上官武玥是被服侍慣了,但第一天早上看到她親自端了洗臉水跟布巾,還是有點驚訝。
「這些事情讓下人做就可以了。」
「沒關係的,老……」意識到自己即將脫口而出老爺夫人,花開連忙改口,「娘跟我說,侍奉丈夫是妻子的責任。」
狐疑的看著放在架上的描花大瓷盆,「你抬上來的?」
「是啊。」
「一個人?」
「是啊。」小娘子臉上出現疑惑的神情,「怎麼了?我問了王嫂,她說你以前洗臉就用這麼大的盆子,是我拿錯了嗎?」
「不,沒錯。」他只是很意外而已。
那盆子比一般洗面盆大,雖然不至於抬不動,但要一路從小井端上二樓,勢必要費一番力氣。
她是千金之女,哪來那個力氣?
不及多想,一條擰乾的布巾已經遞到他面前。
「夫君請用。」
布巾居然還是熱的。
忍不住心下奇怪,又看了小娘子一眼,大概是感覺出他的視線,她抬起頭,對著他笑了。
那笑容既單純又可愛,上官武玥忍不住問她,「怎麼不擔心了?」
他記得昨天晚上,她感覺上非常擔心,非常害怕,像只白兔一樣,無辜又不知所措,還跟他行了大禮……但他現在完全感受不到那種氣息。
感覺好像連人都不同了。
「擔心自然是擔心的,但我今早起來想了又想,擔心也沒用。」花開對他一笑,「反正都這樣了,就順其自然吧。」
她本來就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昨天的害怕與擔憂其實是有很多原因——事出突然的代嫁,進新房後,張嬤嬤又一直耳提面命行周公之禮時的注意事項,及至掀了喜帕,看到他英氣勃發的臉,腦袋中無法控制的想起張嬤嬤說的那些話,導致她完全靜不下來,連看他眼睛都不敢。
睡了一覺醒來,她就覺得清醒多了。
既然木已成舟,那就……只能往前劃。
上官武玥覺得有點好笑,「順其自然?」
多少人想娶何家繡坊的千金,多少人想嫁江南絲湖莊的獨子,她居然將這一切解釋成「反正都這樣了」,然後以「那就順其自然」做結論?
「是啊,我今天早上一直在想這件事情。」花開將他擦過的布巾放在水盆邊緣,然後替他取過中褂,手腳利落的替他穿上,「以前去進香時,總覺得那些老和尚說『心中清明,順其自然』是騙人的,到現在我才知道,順其自然心中真的會清明欸,原來那些老和尚說的是真的。」
上官武玥又是一怔,老、老和尚?
應該說「師父」吧。
小手在他前面揮了揮,「你怎麼了?」
「沒事。」
「那這邊坐吧,我幫你梳頭。」小娘子取出盒子中的木梳,開始替他打理起頭髮,「我沒梳過男子的頭髮,可能要比較久,你忍耐一下喔。」
上官武玥莞爾——居然叫他做「你」,明明應該稱他為「夫君」的不是嗎?
這個妻子跟他想的真的……有點……不太一樣。
讓他想想,那個媒婆是怎麼說的——
「何芍葯容貌天下無雙。」唔,小娘子雙眼圓潤,雙眉彎彎,桃色衣裳襯著白皙的小臉,雖然嬌俏可人,但絕沒有美到天下無雙。
「金枝玉葉,掌珠般養大。」哪個金枝玉葉可以自己抬著一大盆水從外苑走上二樓?
「博覽群書,善詞工詩。」一下是老和尚,一下又是你啊你的,別說博覽群書、善詞工詩,他懷疑她連《女誡》都沒讀完。
橫看豎看,都覺得媒婆太過誇大。
但老實說,雖然出乎意料,但感覺不壞就是了。
他……有點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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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旬時間很快就過去,終於到了醜媳婦要見公婆的時候。
張嬤嬤已經回何府去了,花開正在丫頭的幫忙下,將長髮綰髻,然後盡其可能的把長輩送的禮物都往上頭放。
這是禮貌的表現,但奈何上官家的長輩太多,而她的頭也就那麼點大,在插上第四支簪子時,她開始覺得自己的頭看起好像孔雀屁股一樣,真的很盛放呢。
「少夫人,這支要插哪裡?」
丫頭小冬拿著一支據說是象徵勤勞的金雞簪子,花開隱約記得那疑似是上官大姐的禮物。
大姐是平輩,何況喜宴都過了十天,應該早回夫家去了,不插沒關係。
奶奶跟姨奶奶是超級大長輩,她們送的金玉滿堂對簪絕對要待在頭上,姑姑在家地位高,也得留著。
現在只剩下一個位置,但眼前卻還有三位婆婆送的……她實在不想得罪任何一位。
是說,上官家的規矩還真奇妙。
一般人家髮簪是定情物,怎麼在這裡變成長輩給新嫁娘的見面禮?還有,別人家的丫頭或嬤嬤都是可以一直陪著新嫁娘的,就只有他們家,只能陪個十天,真是有點不近人情。
不過現在不是管定情物或者人情的時候……
「小冬,重新插吧,一邊三支。」
「是,夫人。」
於是,當上官武玥忙完絲湖莊的生意,回到上官府的小院時,看到的就是這番情景。
大小簪子都在頭髮上,而且明顯依照輩份順序——雖然這樣真的不好看,但卻充份顯示出她對長輩的敬重。
這點讓他很高興。
父親過世得極早,留下大筆家產跟一屋子女人,除了要應付外邊同行的競爭之外,幾個遠房的堂叔伯也借口幫忙想染指絲湖莊的生意。
他記得父親過世後的半年內,家裡多了好多沒見過面的親戚,有的是一個人來,也有的離譜的舉家入住,光是吃飯就得開上好幾桌,五位上官夫人不知道費多少心思,才將這些家產完整無缺的保管到他成年,姑姑更是因為這樣至今雲英未嫁。
今日他早早從染院回來,原本就是要提醒小娘子別遺漏任何一位長輩的心意,沒想到他提點之前,她已經先做到了。
這樣……很好。
表情不自覺溫和起來,「好了嗎?」
「嗯。」花開對他一笑,「可我有點緊張欸。」
「放心吧,她們都是好人。」頓了頓,又補上,「二娘很會跟大娘吵架,奶奶在的時候不敢,不過既然是一家人,遲早會遇到,裝作沒聽見就好,如果吵得太凶,就讓人請姑姑來,別驚動奶奶跟姨奶奶。」
「知道了。」
「還有,要多笑。」
要多笑,好,沒問題。
花開努力的又笑了一下,希望自己看起來好些,只是,一邊笑一邊忍不住想,有錢人的規矩真的好多——拜天地後的十日內,新娘居然都只能待在小院裡,一般人家根本不會這樣,還好「小院」其實滿大的,有小池涼亭,幾株桃花,要不然光悶就會悶暈。
第十日早上丈夫會去祖祠上香,晚上則是一家人首次合桌吃飯,成親那日有喜帕遮著不覺得,今天要正式見面,花開真是打從心裡緊張起來,而這壓力極大的飯局,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成新十日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