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夏一開始是一貫的冷淡面容,當羅管家在長孫嫣然的面前說著他最不堪的過去時,他連眉頭都沒動一下,但是當她的真實身份揭曉的那一瞬間,他卻感覺到背脊發涼,雙腳顫抖,幾乎無法站立。
長孫將軍的愛女?十八王爺曾經前來求親?
剎那間,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卻又不明白什麼。
在他面前自稱「嫣然」的女孩竟然姓長孫?她不是桂林綠林大盜寨主的女兒嗎?何時盜匪的女兒搖身一變成了將軍的女兒?
在他面前尊稱她為「小姐」的男子竟然是她家的管家?而且他還親口說出半年前便有皇親國戚想與她共結連理?
傅夏藏在背後的雙手十分用力的握拳,顫抖的嘴角微微上揚,雙眼一瞬也不瞬的直盯著長孫嫣然。
「傅公子,我家小姐身份尊貴,請你別毫無避諱的直視她。」羅管家瞧見他竟然毫無遮掩的盯著自家小姐,十分不快。
傅夏沒有回話,就連歎息都沒有。
「我家小姐會找上你也是情非得已,雖然我不知道她找你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但從老爺自邊疆捎來的消息中不難發現,她似乎是為了已經過世的大小姐在死前哀求她尋找已經失蹤一年有餘的丈夫而前來找你,還是為了什麼圖畫的,這我就不知道,不過請你別對我家小姐有任何非分之想,因為你根本配不上她。」羅管家希望打斷傅夏對小姐的癡心妄想。
是了!羅管家口口聲聲說的圖應當是全盛圖沒錯,他想,長孫嫣然的姐夫不知道從哪裡得知全盛圖的事情,然後出門尋寶,一直未歸,所以她才找上門來,想從他口中探知全盛圖的消息吧!
閉上眼睛,再輕輕的張開,傅夏的目光越過羅管家,看向長孫嫣然慘白的小臉,嗓音低啞的開口,「羅管家說的是實情嗎?」
他譏嘲自己真傻,瞧她愧疚的神情,便能瞭然於胸,何苦不死心的堅持追問到底?
「夏哥哥,我……」長孫嫣然蹙起雙眉,眼裡有著藏不住的內疚,粉唇張張合合,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明白了。」傅夏的嘴角揚起淺淺的弧度,依舊冷淡的說,然後轉身,頭也不回的回到屋內,一直藏在身後的拳頭在跨過門坎的瞬間緩緩的鬆開,彷彿原本緊握在手裡的幸福也同時流失。
他沒有關上家門,也沒有走出去,獨自坐在曾經與她相擁的床沿,嘲笑的嘴角自始至終都維持著一樣的弧度。
***
日昇月落,傅夏不曉得究竟過了多久,生活仍然是一成不變。
他每日依舊同一個時間起床,盤腿坐在井邊的樹下打坐,接著準備一人份的膳食,再端坐在屋外刻著即將交貨的神像。
他佩服自己,那顆早已在母親放開手那一刻便鮮血淋漓的心,竟然還能承受首次交心的女子這般深深的傷害,然後一如往常的吃飯、工作,甚至睡覺。
八月午後的太陽依舊酷熱,他坐在前院的圓凳上,手不停歇的雕刻著菩薩像,沒想到一個閃神,刀面沒入左手拇指,頓時血流如注,滴落在泥地上,瞬間被大地吸收,僅留下一道道深色的痕跡。
傅夏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竟然不覺得痛。
是呀!他的心早已不會痛了,淚水也早就流乾了。
但是,為何當他不小心瞥向長孫嫣然時常曲膝而坐的屋簷下時,光與影的交會下,彷彿看見她一如以往的衝著他露出燦爛笑容的身影,趕緊閉上眼再張開,卻發現屋簷下空無一人,他的視線竟然會逐漸迷濛?
原來他還是有情緒,還是會心痛。
揚起一邊嘴角,傅夏永遠都無法忘懷那日從羅管家口中第一次聽見她的全名時,才猛然驚覺自己的確是傻得可以。
相處月餘,他只喊她「嫣然」,卻一直都沒有開口問她的姓氏,他真不懂自己,是刻意遺忘?還是真的忘懷?
一名在不久前才相擁過好幾十回的女子,他竟然連開口問她的全名的勇氣都沒有,此時,他譏嘲的嘴角又加深了。
是呀!其實他是故意遺忘的。
第9章(2)
能養成她落落大方、無畏無懼、天真爛漫的性情,除了素來生活無虞,被家人捧為珍寶的孩子才能擁有,她不矯揉造作的性格、渾然天成的優雅舉止,和不畏人間險惡,帶著僕人獨自來到一名男子家中的舉動,不就在在顯示她的家人一定將她保護得好好的,讓她生活在如夢似幻的環境裡,才會不知世間人情與提防陌生人,這樣的她怎麼可能是盜匪的女兒?
其實他並不是猛然驚覺,而是刻意遺忘。
在他幽暗的心底,一直很努力的將她的謊言當成真的,尤其是在他與她到城裡工作後回到家裡,家中的擺設明顯的有了些微的變化開始。
傅夏當時是故意忽略桌子的稍稍移動、衣櫃的些許異樣,甚至是擺放著雕像的木屋被人進入,不小心灑落一些香灰,又急忙清掃的痕跡。
是他刻意蒙蔽自己的雙眼,故意欺騙自己的心,用一段又一段的謊言來說服自己,長孫嫣然同他說的話全是實話,她的出現並非別有意圖,僅僅是為了替父親的手下刺青而來。
然而事實的真相竟是如此殘酷,她的出現讓他以為是天仙降臨凡間,解救他早已荒蕪一片的心,帶他領略人世間最美好的愛情與親情,事實卻是背道而馳。
傅夏不敢去想,她竟是披著仙子羽衣的騙子,想要從他口中打探出那張只有他與師父才知曉的全盛圖,雖然他並不知道她是從哪裡得知全盛圖的秘密,但是心早已破碎,無法再思索什麼。
他的右手放在胸口上,輕拍著藏在懷中的全盛圖,他知道這張圖是師父由曾經稱霸海洋,號稱海上帝王的摯友全角背後割下來的藏寶圖。
他永遠記得,半年前傅扎工虛弱的躺在床上,將全盛圖交給他,用顫抖的聲音說著對摯友的承諾。
徒弟,這幅圖幫我好好的收著,如果能夠,希望你一輩子都別讓人發現它,也拜託你保存好這幅圖,因為它可是我替好友刺的最後一個刺青。
傅夏當然記得,他接過這張圖後曾經旁敲側擊,才得知手上這輕得可以的皮革裡竟藏著全角年少時的鴻圖霸業。
三十年前,現在被封為鎮國將軍的長孫將軍還是個副將,在剷除皇帝的心頭大患,號稱海上帝王的全角一役中,他因為年輕氣盛加上運氣好,親手逮捕全角。
在親自押送全角回京受審途中,長孫將軍單獨監視全角,意外發現他的背部竟然刺著一幅異樣圖案,經過逼供,才知道海上帝王不是浪得虛名。
全角不僅藏了一堆寶藏,還打算將這些錢用來建造屬於自己的帝國,然而建國資金的藏匿處就由好友傅扎工親手將它刺在全角的背部。
當時長孫將軍因為好奇心旺盛,設計全角喝下蒙汗藥,趁他熟睡之際,畫下被全角稱為全盛圖的藏寶圖,這一切都被未被逮捕而前來營救摯友的傅扎工看在眼底。
傅夏還記得,傅扎工用哀感的聲音說著當年發生的事?他趁長孫將軍離開充當囚車的馬車後,夜深人靜,悄聲來到全角的身旁,喚醒他,此時全角卻要他將自己背部的圖割下並藏匿好,別讓任何人瞧見,傅扎工敵不過好友的聲聲懇求,不得已照做了,下一刻,全角選擇刎頸自盡。
哈!當年海上帝王的鴻圖霸業藏在他的懷裡,但是傅夏一點也不想擁有全盛圖,尤其在知曉她竟是因為全盛圖而來之後,不禁怨恨這因它而起的緣分。
低頭看著依舊不斷泌出血滴的拇指,他的嘴角止不住的揚起。
「傅公子,你受傷了?」小燕的聲音突然響起,慌張的放下手中的竹籃,跑到他的面前,拉起大掌,滿臉憂心忡忡,「手受傷了,怎麼不趕緊去包紮,還讓血流個不停?」
「不會痛,請小燕姑娘不需要為在下擔憂。」傅夏冷淡的縮回手,卻不敢抬起眼睛。
說他是懦夫也好,說他沒有膽量也罷,他其實是害怕的,不敢把目光從自己的手上移開,更不敢看向門口,害怕小燕的出現代表長孫嫣然也跟著來到這裡,親口向他要她這個月來心心唸唸的全盛圖,這對他而言實在太過殘酷,彷彿他的存在僅僅是因為擁有全盛圖。
但他更害怕的是,她根本沒跟小燕來到這裡,連見她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我當然會擔心傅公子,倘若小姐知道傅公子受了傷,一定會非常難受。」小燕從懷裡取出絲帕,細心的替他簡單包紮傷口。
小燕的話間接證明了長孫嫣然不可能會出現在這裡的事實,一股涼意從腳底竄出,明明是炎熱的午後,他卻感覺到一陣冷意,手掌不由自主的握緊。
「小姐……好嗎?」他的嗓音低啞,這是他自以為與長孫嫣然心心相印之後,第一次喊她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