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個匣子,很快被呈送到了皇帝的桌案上,若皇帝求才若渴,生怕有遺珠之憾,就會把所有卷子不分合格與不合格全都御覽一遍,或許某些被評定為不合格的,偏入了皇帝的眼,來個鹹魚翻身也未可知。不過,皇帝通常都不會太閒,至少不至於閒到對每一篇不及格的卷子也一一細閱,能從中抽閱個幾份,已經算是很夠意思、很愛才了。畢竟歷來所有不合格的文章,是極少撈到遺珠的,考生們會揣摩皇帝的喜好,那些日日與皇帝相處在一起的人,更是察言觀色的好手,對皇帝的文章偏好拿捏得很是精準,那些落在不合格匣子裡的,絕對不會出現一篇能讓皇帝眼睛一亮的作品。
登基才滿兩年的大雍新帝,年號天盛,此刻正在御書房裡踱步沉思,不時地停下繞圈的步伐,走到擺放著三張卷子的長形桌案前,一一看過,幾次拿起硃筆,卻是無法下定決心,於是只好又將筆放下。
半個時辰之後,內侍送來瓜果糕點香茗,天盛帝轉頭看向牆角漏壺,見浮箭正指著申初,正是晡食時分。突然問著貼身太監道:
「端方來了嗎?」
「賀二公子剛到,已經在外頭候著了,小的本想等到您用畢晡食才稟報呢。」貼身太監自幼與皇帝一同長大,情分非同一般,回話時也就不那麼刻板,顯得活潑有主意些。
「端方不是外人,朕進脯食哪須他避著?快叫他進來。」說完,又擺手道:「你把所有人都帶下去,這兒不用人伺候了。」
「小的遵命。」明白這是主子接下來與賀二爺相談的事不欲讓任何人知道,所以才遣退眾人。
賀元走進來時,御書房裡就只見到皇帝一人;而貼身太監將所有宮婢內侍給打發走後,自己便走到書房五步外守著,不讓任何人靠近或打擾,確保皇帝此次談話能有絕對的隱密。
「參見——」
「免了。」沒外人在場,天盛帝懶得等表弟施完那一套覲見禮,招手道:
「快過來。」
賀元將手上拿著的一隻檀木匣子給擱在一旁的小方几上,然後走過去,眼風掃了下長桌案上的三份卷子,然後看向皇帝,道:
「明日就要放榜,臣在此恭喜皇上喜得天下英才。據說這次參加殿試的學子不僅才華出眾,還都相當年輕。最長不過三十六歲,最幼竟只有十七歲,皆年富力強,如旭日初升,足夠讓您驅使三十年,以完成心中宏圖偉願。」
天盛帝淡淡笑了下,頗有些苦惱地道:
「能一路考到殿試的,哪個不是天下讀書人裡的頂尖?只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好不容易從前二十名裡挑出了前三,卻再難從前三里定出先後名次,實在教朕很是為難。」
「那就全部點成狀元好了。」賀元不負責任地道。
「胡說什麼!」天盛帝笑罵。知道這個表弟向來有分寸,會這樣隨口胡說,不過是知道需要有個人可以嘮叨抱怨一下罷了。國家取士這樣的大事,最後當然是由皇帝一人干綱獨斷,由他決定要提拔任用什麼人,要不怎麼叫天子門生呢?
「皇上,反正時間還早,不急於這時下決定,先進些脯食吧。」賀元看著食案上擺著還沒有動用過的精美瓜果糕點,建議道。
「朕哪來的心情用脯食。你用吧。」
「您不進些,那臣也只好干看著了。」
趁著左右無人——最重要的是沒有起居舍人與起居郎礙眼,天盛帝朝賀元瞪了一眼,哼道:
「朕瞧你分明也是胃口全無,別裝得好像你真的有多守禮似的。」這小子自小就能裝,人前人後兩個模樣,偏偏還真能裝上一輩子。
「臣一向守禮。」賀元一本正經地說道,並且強調:「全賴臣的表兄自幼以身作則,教導有方。」
瞪眼還不足以表達出天盛帝的心情,直接翻白眼了。身為賀元的親表哥,對此「盛讚」,他真真是不敢當。
「好了,不想吃脯食就別吃,趁朕現在得空,說說有什麼事吧。」昨日永嘉公主進宮來陪太上皇玩蹴鞠,特來問他一聲何時得空,賀元求見。
平日皇親宗室求見皇帝,通常來到皇宮說一聲就可以了,無須層層通報,還提早幾天遞帖子什麼的。皇家雖然規矩大,但大多用在君臣后妃之間,自家血脈至親,私下倒是隨性。也就是這陣子忙於科舉取士事宜,皇帝除了上朝、議政、批奏折之外的時間全花在評閱試卷上了,以至於賀元要見皇帝一面,還得皇帝排出時間,不想打擾到皇帝的正事。
賀元微微一笑道:
「表哥,您還記得五年前,因為地震,太上皇因而下令將太祖陵墓開啟修繕的事嗎?」
表哥大人、天盛皇帝橫了自家表弟一眼。當賀元不叫他皇太子或皇帝時,就表示他們要談的事很私人、很不適合讓任何大人物知曉,而他們最好也把自己的身份暫時丟一邊。
「怎麼會不記得。當時修陵事宜還是由朕主持的呢,不然你以為憑你這個閒雜人等能混得進皇陵裡?」當時修陵為防有失,所有入陵的工匠以及官員們都是嚴格挑選,限制了人數,並在每日進出時要求更衣搜身。若不是當時有天盛帝這個皇太子罩著,賀元連皇陵的山頭都看不到。
「都虧表哥照應,小弟感激不盡。」賀元仍然很正經地拱手為禮。接著,露出一抹別有深意的笑。「表哥,那麼,想必您一定還記得『天下冠軍帖』吧?」
「如何不記得?當年朕搶先接下修陵工事,不就為了進墓陵親眼瞻仰『天下冠軍帖』嗎?」天盛帝臉上浮現著既崇拜又扭曲的奇特表情。「朕就知道……太祖就算後來成為一方霸主,即便時時手不釋卷,欲將年少失學的遺憾給補回來,但終究……錯過了最好的學習時候……那筆字,不可能像勤政殿外那塊石碑上刻的那樣雄渾豪邁,字體臻至大成。但太祖那書帖,卻是極好的。」
天盛帝在幼年時就崇拜著太祖,將太祖當成一輩子追趕的目標。皇家人都是蹴鞠狂熱者,天盛帝當然也不例外,但比起父親與祖父,他卻是理智許多;至少,他不會想當一個蹴鞠高手,只渴望在百年後得到「武」這個謚號。「武」這個謚號雖稱不上是美謚,更有明褒實貶之意,但天盛帝就是喜歡極了。
四方太平、開疆拓土、揚威天下——想取得這些功績,只是當個溫吞的太平皇帝是做不到的。雄心勃勃的新帝,自小就立定目標,將用一生的時間掃平四方邊患,讓萬國來朝,讓外族再不敢進犯。兩百年前,太祖做到了;兩百年後,天盛帝將再創盛世榮光。
「那塊石碑上的字勝在字體大成,卻不是太祖親書;太祖字跡不暢,卻有著無人可比擬的王霸之氣。」賀元很中肯地說道。
當今皇上與自家大哥都是太祖的忠實崇拜者,對他們而言,太祖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如果有不完美,請重複上一句……
「可不是嗎。」很可惜,得遵太祖之命,字帖不能帶出來。問道:「不過你為何突然提起這事?」
「當然是因為,我這邊有仿真的『天下冠軍帖』。」
天盛帝聞言,本來想嗤笑出聲,告訴他滿大街都有太祖的仿真帖,各種字體應有盡有,並宣稱著自己所書寫的,才是最近似太祖的真跡;不過,話到了舌尖,卻頓住了。因為天盛帝想起自己這個表弟從來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他不說大話,不輕允辦不到的事,而他說出來的話,定然說到做到。
「真的仿真?」天盛帝半疑半驚喜地問。
「表哥,您與我,是真正見過真跡的人,我也不了您。」賀元緩緩走到放置匣子的小桌几邊,慢條斯理地打開鎖扣,取出一卷裱糊好的卷軸道:「您先看看這一份。」
也不等賀元拆開卷軸上的綢帶,天盛帝一把取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拉開綢帶,將卷軸展開,然後,屏住呼吸——
「……像,真像,連錯字都像。塗抹的那一塊墨跡大小形狀也一模一
樣……」天盛帝看得如癡如醉。「誠然,這字體裡是少了凌銳殺伐之氣,但這也沒有辦法。當年太祖企圖重寫『天下冠軍帖』卻總寫不成,畢竟心境不同了。而朕這五年來也試圖書寫,就是寫不出這樣的……」
「表哥,您再看看這個。」賀元微笑,手上已經展開另一份卷軸。
「別擾朕欣賞這帖——喝!這是什麼?!」原本只是不耐煩地瞥過去一眼,不意竟就被那字裡行間的凜然銳氣給徹底吸引了過去,連手上那份原本還視若珍寶、暗自決定一輩子珍藏的仿真書帖掉落地上都不自知。
天盛帝一大步走過去,搶過書帖,這次更加小心謹慎,並且一字一字地看下去,試圖找出一點不同……好吧,確實正好有「一點」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