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皇子宗室、皇親國戚家出身的小孩,從來不能真的當成天真稚童看待,都不是好惹的,心眼更像是從胎裡帶來,再小的年紀都不能小覷。
「能讓你這樣上心的村童,必定有其不凡之處,倒也讓我忍不住好奇起來了,可惜一直無緣一見……」說到這兒,柯銘腦中突然浮現一個想法,問:「阿元,那孩兒叫什麼名字?」
賀元一楞。這是個好問題,他還真不知道那孩兒叫什麼名字。剛開始是不必知道,畢竟彼此階級差太多,又只是這次短暫行程中偶遇的,轉個頭就會忘掉,又何必相問姓名?而,第二次再見,發現那孩兒是個蹴鞠好苗子之後,也只是想著或許可以收進自家國公府的蹴鞠隊,當作人才儲備。既然只是家奴一般的存在,身為主人家,也是不太需要知道他的名字的;然後,現在,賀元卻覺得有些後悔,怎麼就沒問他的姓名呢?一個教他生悶氣老半天的人,居然連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豈不可笑?
「你問他名字作啥?」賀元問。
「一個能教你這樣上心的孩兒,定然有別於一般村童;而且能與我們這樣身份的人說得上話,就更特別了。我想著,若你無意帶他回京,而他又是隨著其母在慎嚴庵打雜,那麼,我想讓他多陪陪我姨母。或許有個孩兒在身邊陪著,能讓她有點活人氣,不再那樣活得如槁木死灰、了無生趣。」
「陳夫人仍然如此嗎?」賀元凝眉。
「是的。」歎氣。
這些日子以來,柯銘日日上慎嚴庵拜見他的姨母陳夫人,每次回來都駿緊眉頭,心情一日比一日沉重。因為陳夫人的情況非常糟糕,柯銘不放心,卻又無計可施,於是回京的行程一延再延,可眼看就要過年了,再不回去也不行,柯銘愁得頭髮都要白了。
「這慎嚴庵的尼姑著實可惡!偏不讓我見陳夫人,說什麼不是親屬不得見面。陳夫人可是我娘親童年時的伴讀,怎麼算不上親屬啦!」賀元忍不住要批評定恆師太的冥頑不靈。「難怪會被京城的『鎮寧庵』給發配到這兒來,也算是流放三千里了。我看定恆與她的徒弟們這輩子是別想回京了,連攀附權貴都不會!就算她清高吧,但做人總得講點人情義理吧?我們千里迢迢而來,只是想探視,又不是要她放人,抬抬手的事兒,她就偏偏不許,說庵裡的戒律就是如此,半點不肯違背。哈!什麼戒律上足城的『鎮寧庵』都沒人遵守了,她竟還死守著!」
「可是,再怎樣不喜,我們仍然得敬佩這樣的人。」
「歷來清官酷吏都是沒好下場的。」都敗在不知變通上。
「但和光同塵的、同流合污的、屈從權貴的,卻是沒人瞧得起。」柯銘輕笑。「定恆師太或許一輩子回不了京、當不了『鎮寧庵』的住持,可她得到了你的尊重。」
賀元白皙的臉一紅,彆扭道:
「哪有。」
若沒有,賀元早在第一次被拒在庵門外時,就讓護衛將整個慎嚴庵給砸了。
不過柯銘知道取笑人得適可而止,所以他接著說起那個令他感興趣的村童。
「阿元,我說真的,我姨母非常需要有別的事物來轉移她的心思。你是沒見到她現在的模樣,都瘦成一把骨頭了,除了抄經,什麼也不做。我問過她身邊的婆子,說她連睡覺都不踏實,睡得不多不說,還總是在夢裡流淚,叫著妞妞。」
妞妞是陳夫人唯一的孩子,五歲時不幸夭折——被推入蓮花池裡活活溺死。
賀元雖然已經知道陳夫人的情況,但每次聽到,還是覺得難受。
「可那孩兒是個男的,恐怕沒法讓陳夫人寄托對女兒的思念。」
「也顧不上是男是女了。有個伶俐的孩兒相伴,總好過日日自苦。」
「我可沒法保證那孩兒是個伶俐的,但確實是聰明,聰明而不頑劣,沒什麼小家子氣的狡黠心思,對娘親孝順,確實是個好的。」而且,還富貴不能移呢,哼。
「你說好,就肯定錯不了。事不宜遲,明日我們讓村長去帶那孩兒過來,我得好好看看。」
賀元點頭,想到那孩兒堪稱古怪的性情,笑道:
「阿銘,要是你看上了,也得人家看得上你。這孩兒對權威財勢很懵懂,我猜他對金錢的認知也就只有銅錢子,你把金錠銀塊擱他面前,他恐怕也不懂那是什麼。你想要他幫忙你,就得開出他能理解的好處。」
賀元這樣一提醒,柯銘對那孩兒更好奇了。當然,好奇的同時,也有些頭疼,問:
「什麼樣的好處?充足的糧食?保暖的新衣?」
「這些大概還不足以吸引他。」那孩子面對他們這些衣著鮮亮的人,可從來沒露出半絲欣羨神色。
「那還有什麼會讓一個村童掛記的?」
賀元想了下,開玩笑道:
「或許是,足夠的書籍。」
「啊?書籍?為什麼?」這也太離譜了。
「這孩兒大概挺想考狀元的。」賀元還記恨著那孩兒說他讀的書少,同時也記得那孩兒主動發問的問題裡,「狀元」兩字出現的頻率頗多。
「啊?」柯銘張大嘴,滿臉的不可思議。
第二天,村長吩咐小芳去把小雲找過來。小雲就在小芳催趕下,拉著跑進村子裡,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被帶到村長家,站在柯銘與賀元面前。
小雲四歲喪父,在逐漸懂事時,她們家就已經是村子裡的特貧戶,村子裡的人偶爾接濟她們娘兒倆些許,讓她們勉強活著。拿人手短,定然低人一等,即使沒有娘親耳提面命,小雲也本能地摸索出在村子裡的生存之道。
那就是:她們最好只讓村民看到她們生活的艱辛,而不能讓村民看到她們偶爾吃飽喝足;她們手上擁有的,必須是全村最差的,而不可以是同等的差。而,倘若她們有什麼想得到的東西,最好表現出毫不在意,愈想要的,愈不可以讓人知道她們心中勢在必得。
在村長簡單告知兩名貴公子小雲的名字與家庭情況之後,賀元才終於知道他叫白雲,虛歲七歲,父亡,家中只有寡母,再無其他親人。然後,柯銘便溫聲地對小雲說了他的親姨母陳夫人目前正住在慎嚴庵的後院裡孤單過日,希望能有天真童稚的孩兒去陪伴她,以寬慰她的心緒,而他看中了小雲。
「如果能讓我的姨母喜歡的陪伴,讓她日子過得愉快些,你有什麼要
求,但凡我做得到的,都可允你。」柯銘畢竟是個十五歲的少年了,在此行四個金貴少爺裡,算是個「大人」。除了一路上得照顧好其他三個不滿十歲的孩童
外,安排行程、與人打交道,都是他的工作。他是個沉穩踏實的人,對小雲這樣1個小小村童,也是誠懇地說出自己的要求,並且願意付出更多的報償,並不仗勢壓人或頤指氣使。
「其實你不用特地跟我說的,你只要跟靜默師父她們說一聲,叫我每日陪著誰都不是問題,我都會好好幹。」小雲很老實地說道。
「我希望先是你願意了,我再去請求慎嚴庵的師父們幫這個忙,這樣更好一些。」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都講求一個心甘情願、貨銀兩訖,這樣事情辦起來才會圓滿。但凡有一方不樂意,卻勉強被要求去做,結果一定會很糟。柯銘的姨母倫落到如今處境已極是不堪了,又怎麼捨得因為某些小小的細節沒處理好,好心反而辦了壞事,讓姨母更覺日子糟心。
雖然這個叫小雲的孩兒才剛見上一面,還看不出阿元口中形容的「特別」在哪,但至少,這孩兒滿坦誠;更別說長相端正,濃眉大眼,雖然一身補釘,可臉上卻乾乾淨淨,不像其他村童那樣拖著兩管鼻涕,再不然就是黑抹抹一張花貓臉,一看就討喜極了。然後柯銘又注意到了,小孩兒的十根手指也是非常乾淨,指甲修剪得短短的,指甲縫不見半點黑垢。乾淨的臉與手,就讓人印象分往上直竄,覺得確實是村童裡的佼佼者了。所以柯銘基本上對小雲是滿意的。
「只要靜默師父她們要我去,我就去啦,不會不願意的。」小雲點點頭。
「那我謝謝你。」
「不用謝。」小雲道。
「阿銘,你謝他作啥?賞他幾本書吧,實惠點。」賀元就覺得柯銘這個人做事總是有禮過頭,對任何人都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連對個村童也一樣,真是太過了。而且實在說,口頭的感謝,對一個窮得沒飯吃的村童來說,一點也不實惠,更不會感到受寵若驚,還不如給她一顆肉包子呢。
「白雲,聽說你想考狀元,那麼,你得先取得童生資格,然後才能考秀才。我想,你或許需要四書五經——」柯銘想起隨身帶著的包袱裡似乎只有一部《詩經》、一部《論語》,其它都是遊記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