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舉既親暱,又讓兩人的身距縮短許多。
貼近到,彼此眼中,只存在著對方。
「不過,誰威脅到你,就算討厭訴諸武力,我同樣照打不誤。」
「……」辰星先是一陣靜默,突地,她伸手摸向他的額,喃喃著:「不燙呀……」
那對柳眉,幾乎要在眉心之間,堆蹙交纏。
「你幹嘛?我又沒病。」他捉下熨在額頭的小手。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蹙眉底下的水燦瞳眸,直勾勾地看他。
「這樣哪算好?」他一點也不覺得呀。
「與先前說的,完全不一樣。」
「先前?……哦,你是指訂契呀?」
她點頭,一臉苦惱肅然。
「我答應過你,不讓你額外做其餘的事,不讓你雙手染血,不讓你被迫去斬妖除孽。這些,都不該由你來做。」
她困惑,迷惘,對他的所作所為,全然不解。
他是被迫的吧?他不愛見血,不喜殺戮,卻沾了血,開了殺戒。
一開始,他也不樂於成為她的坐騎,好似充滿委屈,百般不願。
現在卻……
一點點「被迫」的無奈,在他臉上都尋不到。
「你不應該出手幫我,不應該在乎我受傷與否,不應該帶來甜美海果,更不應該為了入魔瘟神,而產生一絲一毫的困擾……」她說著,輕輕搖動螓首。
這樣不對呀……
這些,全不在訂契之中。
「哪來這麼多的不應該?」好望趣然,反問她。
她苦惱的模樣,帶點稚氣,沒了冰冷,很是可愛。
「當初,你是因為我的承諾,才願點頭,答應成為我的坐騎,我不希望……你覺得我言而無信,自毀契約。
「我當然不覺得呀,你說的不應該,有哪一項是你強逼我做?」他不會將言而無信這四個字,扣在她頭上。
她,何來言而無信?她根本不曾開口,向他要求過什麼事。
不利用他,不驅使他,不命令他,不奴役他,完全如她所說,只要他在身邊與她相伴,便已足夠。
是他自己忍不住,想去做那些不應該的事——她單方面所認為的「不應該」,而他,並不認同。
「是我自己甘願出手幫你,是我自己不喜歡見你受傷,是我自己想讓你嘗嘗貝果的美味,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與訂契無關。」
「與訂契……無關?」
她喃喃重複,這幾字,聽來容易,卻要費心思量。
他一掌探來,揉弄她的發,害她快要想通的思緒,又一整個紊亂,只看見他咧嘴朗笑。
「所以,你就理所當然地,享受這一切吧,別滿腦子胡思亂想,非得分清楚何謂應該,何謂不應該。」
她瞅著他,不發一語。
他又笑,補上:「你放心,我不想做的事,誰也勉強不了我。」
只要他動手做了,全屬甘願,毫無怨言。
「還有,你不要每回除完妖,都傻乎乎地站著發呆。我沒睡,你不用擔心打斷我的睡眠,直接大聲喊我的名,將我喚來。」
好望也是歷經數回觀察,才察覺到她的心思。
「你,知道了?」她微微瞠眸。
知道她……總得刻意放慢步伐,不願擾他眺景,或沉睡。
「要不發現都很難吧。」
雖不想承認,但他每次都在等她喊他,等著等著,等到不耐煩,最後,還是他自個兒跳出去。
次數一多,自然起疑,既生疑,當然要求甚解。
「本來純屬猜測,不過你現在的反應,給我了證實。」
果然不出他所料,她為了讓他多睡一會兒,才遲遲沒有動作,靜靜佇候原地。
她的單純,如琉璃,清純澄澈,一瞧便懂。
心緒遭他看穿,辰星的回應是一抹赧意,太淡太淡,若不細瞧,很容易忽略。
而他,瞧得一清二楚,因為,他一直看著她。
那比他所見過,任何一回的遠山破曉,暮景殘光,更加粉艷的景致。
美不勝收。
第5章(1)
她向來不是貪心之徒。
心之所欲,總是簡單、純粹,幾乎不曾擁有過多的想望。
心清如水,隨遇而安,不去強求不屬於她之物。
唯一一次,亦是最強烈的一次慾念,好望已經為她達成——陪伴她,長相左右。
她喜歡他的相伴,喜歡一抬起首時,隨時就能看見他笑,眸兒微瞇,定定地回視她。
形影不離。
這四字,是近來他與她的相處情況。
更是金芍天女此時此刻,附耳過來,悄悄留下的語句。
「你與三龍子形影不離,感情真好。我記憶中,龍,倨傲難馴,自尊極強,即便成為使獸,也沒有哪一位願意守在仙人身旁,安分待著呢。辰星天女,你是如何馴服他?」
「我沒有馴服他。」辰星稍稍抬眸,投來一瞥。
她不喜歡聽見「馴服」兩字,彷彿將好望視為兇猛牲畜一樣,無禮。
「沒馴服,三龍子怎會這般乖巧?」金芍天女不信。
辰星沒有回答,轉身便走。
她和眾天女本無熱絡交情,不需要有問必答。
對滿身花香的天女們而言,她一身血味腥臭,殺戾冰冷,她們避之惟恐不及,願意同她攀談兩句,算是紆尊降貴,給足了面子。
偏偏辰星不吃那一套,不視她們的主動靠近為皇天恩典。
是不擅,也是不愛,她在天界中,總是獨來獨往。
但好望不一樣。即便他只是坐在仙松之上,亦能吸引眾人接近圍繞。
他眺著仙境,悠悠清風,捲起烏絲飛揚,衣袂唰舞聲,清冽好聽。
仙松下,三四名年輕天女,試圖和他閒聊。
辰星停下腳步,淡淡看著眼前情景。
每一位天女,嬌妍勝花,精心梳盤的發,束系月光紗,七彩羽衣,嫩似粉蕊,隨他們一顰一笑,衣擺漾開一波波瀲皺,如波,似浪,攪弄著她的心洶湧翻騰。
她不貪心的……
本來應該是這樣。
只求他相伴,並沒有要得寸進尺,禁止他與那些美麗天女有所接觸。
可是……
心,開始貪了。
擁有了「陪伴」,進而還想有他的凝視,希望他的眼中,僅僅存在著她一人,希望他別對其他女孩笑,希望,他別注視她以外的人……
原來,說不貪心,是自欺欺人。
若非所愛,才能不貪,越是無謂的人事物,越能豁達看待。
一日重視了、渴望了、在意了,誰能不貪?
「三龍子,龍骸城是否真如天將所言,位於海之深處,極為獨特壯觀,教人讚歎?」
「每回聽見天將描述,教人好生嚮往呢。」
「不過,我們服侍於百花天女麾下,專掌各式花期,從沒能到海底一遊。真希望三龍子得閒時,願意領著我們,去見識那綺麗海景。」
小天女們你來我往,談的開心熱切,不管好望回應與否,兀自閒聊。
黃鶯出谷,再清脆悅耳,一旦嘰嘰喳喳、喋喋不休,也只教人覺得吵。
好望滿腹嘀咕。
她們不能放他一個人,安安靜靜,在仙松上小憩一會兒嗎?
要去龍骸城,就去呀。
海又沒封蓋,憑天女本領,跳進海裡也不怕溺斃,幹嘛非要央他帶路?
海中魚蝦多,隨便抓幾隻問問,也能問出往龍骸城的路嘛。
辰星跑哪裡去了?她很好用,只要一出現,這群小天女便會一哄而散,還他清幽安寧……
他真是想念她。
雖然,分離不到半天時間,他已經渾身不對勁。
賞景的心情全沒了,被吵得好煩。
所以,當好望餘光瞟見,素白如雪的身影,就在不遠之處,他的唇角都快咧到鬢上去。
他立即從仙松上躍開,直直往辰星方向奔來,長臂朝她細腰一攬,挾持著他,一塊兒逃離現場。
幾次躍蹬,兩人消失於雲霧之間,留下幾名花天女面面相覷。
「呼。」
好望鬆了好大一口氣,一副「逃出生天」的解脫樣。
那口笑語,拂上她的面頰,暖而炙熱。
「為何歎氣?」她仰覷他,想瞧出些端倪。
被那麼多、那麼青春美麗的天女密密圍繞,是件需要歎息之事?
還是,他這聲歎,是歎她不識時務,來的不對時機,破壞他與花天女們聯絡情感?
「是鬆懈的笑歎。你來的正是時候,救了我耳朵一命。」超感謝她的。
好望用笑容當成謝禮,朝她咧嘴一笑。
笑靨,明耀閃亮。
「你不喜歡她們陪你閒聊?」
方纔,好望沒對那些花天女,露出這般放鬆的笑……
「閒聊?」好望兩道眉挑的高揚,一臉很不苟同。「我不以為這兩字貼切,嗯……干擾,她們在『干擾』我。」
干擾他的清閒,干擾他的賞景,更干擾他,乖乖守在仙松上,等待她從天庭步出的眺盼時光。
「她們很美,每一位天女都像一朵鮮花。」辰星平心而論,不參雜任何偏見。「也很會說話。」
以往,總能看見天兵天將與花天女們,相談甚歡,氛圍熱絡的情景,悅耳的銀鈴笑聲,響遍仙界。
她以為……她們的善於攀談,讓他也很樂意與她們盡情說笑。
「也很吵。」好望補充她漏掉,確實最重要的一點。
同感,她時常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