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我找到午憩的好地方了!」
聽見他這麼說時,我瞪大了眼,難以置信。
這男人……敢情是準備拿我當床睡?!
我怎可能容許?!
不許你躺在我身上!你再不走,待我恢復法力,我會一劍斬斃你!
威脅說得響亮,偏偏男人不受恫嚇。
他根本聽不見,兀自愉快躺平,長髮散下,像攤開的綢,軟、滑、烏亮,鋪滿我身上,癢意令我更惱火。
到、底、是、要、躺、多、久?!
我被這男人氣到睡意全消!
身上的男人,看來是打算躺很久、很久,更過分的是,他睡得好熟!
天湛澄,陽光和煦,金黃色的光,揮灑遍地。
但有片烏雲罩在我頭上,始終不散。
不,上面不單只有烏雲,還有個「築巢」的男人。
他,又來了。
這回,連同家當都打包帶來了。
我本來以為,昨天不過是意外,他是過路客,不可能隔日還出現,出現在這處僻高山林。
是呀,誰這麼閒,爬上高山,只為睡一張石床?!
他會,所以,他才再來。
他鋪被擺枕,真當我是張床,把我「佈置」得舒適暖和,方便他睡。
我已不想再浪費唇舌,無論是脅迫,或吼叫,也傳不入他的耳,我放棄。
與他生悶氣,無助於我的愈傷。
真想「處置」他,也得先養好身體。
不過就是身上多了個人,我不在意。我冷哼。
我決定,無視他,繼續睡。
他好熱,像床厚被,悶蓋著我,讓我也覺得好熱……
嘖。
山嵐激湧,蒙了山頭,煙茫茫一片。
遠景無法完全看清,眼前彷彿蒙上白紗。
我卻看到了,看得很明白,這連日皆來的男人,慵懶垂掛的手,落在我的可視範圍內。
他睡得太放鬆、太盡興,毫不懂戒備,暴露出他的身份。
手臂上,一層的鱗。
白似玉,無瑕。
那是龍的鱗。
原來,他是龍。
一隻白鱗色的龍。
深夜,星滿天,無雲遮掩。
長長星河,爍著光,綴滿黑空。
「有流星耶——」他的驚喜一笑,擾醒了我。
我又看不到,也不覺稀罕,因為我自己正屬同類。我嗤他大驚小怪。
「落入這塵世,所為何來?」他又說,自言自語,「失去光輝,由明亮的星河墜跌,多可惜呀,萬一這一掉,掉進大海,沉了下去,淪為礁巖,孤零零的……」
無論是天際,或海中,或現在……都是孤零零,有何差別?
蠢,我竟然跟他對話。
一定是……在這裡,沒有人能交談,我才會覺得……有些寂寞。
「據說,看見星辰墜落的瞬間,雙手合十,許下心願,便能成真。」
無稽之談,我連自己的心願都無法達成,又如何去助誰美夢成真?
「剛剛忘了許,求它,讓我父王喊對我的名字,一次就好。」
真小的心願……求流星,不如去求你父王,來得務實些。
「你,也是從上頭掉下來的嗎?」
他的指腹,輕輕在我身上滑動。
我顫了一下。
沒有人……敢這樣碰我,從來沒有。
「你身上的靈氣,很充沛……不像一般般石頭,所以我才這麼猜。」
我這一身藏不住的靈息,會遭多少貪心之徒覬覦。
他,也想要嗎?
想藉汲我之力,壯大自己的修為?!
貪婪之輩,露出醜惡的嘴臉吧。
天象詭譎,彷彿隨時都會大雨傾盆,濃雲厚重。
這樣的蒼穹,下一刻,卻又暖陽大作,教人弄不清楚,到底要下雨,或是要放晴。
就像……我也弄不清楚,這個男人,這只龍,究竟何時才要開始渡取我的靈息?
已經多少天了?他完全沒有動靜。
仍是來,仍是睡,仍是自言自語——對象都是我。
此外,不做任何舉動。
難道,他不想要我的靈息嗎?
他不知道,靈息能助他省去多少功夫,而躍進數百年功力嗎?
難道,我錯怪他了?
大雨,非常、非常驚人的大雨。
啪噠啪噠急墜的聲音,吞噬方圓百里內所有動靜。
我在雨中,淋了一身。
雨勢滂沱,幸好我是石,沒有痛覺,否則我相信,這場雨打在身上,一定好生疼痛。
他今天……不會來了吧?
雨這般大,來了,也無法好好睡,不如躲在家中,舒坦些吧。
我不在乎淋雨,這也並非我頭一次淋雨。
晴也好,雨也罷,我哪都去不了,只能躺著,等待體內瘟毒逕自解清。
閉上眼,睡吧,輕易地就能忘卻傾倒的雨勢。
興許,我睡沉了,也或許,雨漸歇,鼓噪的落雨聲,變得好小、好遠。
這樣很好,安靜些,我能多睡點……
我怎麼也沒想到,從漫長沉眠中醒來,所看見的,會是替我擋雨的他。
他偎靠在我身側,席地而坐,修長的雙臂,撐起一片遮蔽。
不顧半邊身軀的濕,不顧長髮濡糊肩頸……
雨,一直下。
而他,一直沒有走……
雨停,天,正藍。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
哼著曲,聲音好聽。
我的心情……也不錯。
陰天。
……有日,陽光熾,還是算陰天——我認為。
他沒來。
好靜。
太靜了,我竟有些……不習慣。
風涼,秋葉紛紛。
風中帶有涼意。但,不冷。
他今天帶了厚被,連我一起覆蓋。
溫暖。
雪,白皚皚的顏色,積滿山頭。
冬季,降臨。
原來,他陪伴著我,度過了夏秋兩季。
越來越習以為常、越來越在意,他的出現。
他沒來,陰。
他來,晴。
就連下雪,心也天晴……
天氣,無暇贅述!
我此刻的心思,只有唯一——
畜生!放我下去!
一隻雄鳳,受充沛靈息所誘,循味而至,企圖搬動我,想拎回巢內,好好分食我的靈力——
「嘿,不屬你的東西,怎可以說帶走就帶走?」
是他,白鱗龍。
他說話同時,一掌打向雄鳳,擊退它,幾聲嘎嘎慘叫,它狼狽飛逃。
呼。我鬆口氣。
「太引人覬覦了你。」他將我擺回原位,口吻莞爾。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模樣……
匆匆,一瞥。
「這麼特別的靈氣,誰不想要呢?」他還替我擦拭乾淨,石面上的髒草污泥全數抹掉。
你。
你就不想要。
對,我的靈息,他非但分毫不取,反倒他那身龍氣,清冽、凜正,無意間,灌注力量,給我抵抗瘟毒的精氣。
他越是久躺,流入我體內推助的力量,也更壯大。
「我若晚來一步,你就被打包帶走了。」
他慶幸說著,拍拍我,也拍拍自己胸口。
「不過,我沒資格訓斥那隻鳳,因為,我也想做一樣的事……」他笑歎,額心貼上石面,吁出的熱息,正巧在我頸上,幾乎教我哆顫。
他,什麼意思?
「我真想把你扛回家,當我的床。」他與雄鳳都心存相似的想法,不同僅在於,用途不同。
咦?把我扛回家?
這句話,讓我困惑,讓我茫然,讓我……
反覆,再反覆,不斷思量。
日落,月升,黑幕罩天。
他剛走,夜風變得好冷。
怪哉,以往的風,有這麼刺骨嗎?
雪初融,大地回春。
青嫩的芽,探出泥地,一片向榮。
盎然的,不只是植物生機,還有,我心中日漸生根的異愫。
我渴望他出現;渴望他偎枕我身上;渴望他長髮撩過,淡淡的香,和柔膩滑順;渴望他跟我說話;渴望從他口中,聽見那一景一雲,如何地流動轉變……
我渴望見他。
渴望好好地、認真地、完整地,將他的模樣望進眼底。
他每一到來,我便會醒來。
今日,他來得很早,一躺上我的石身,就開口:
「我知道,每一朵花、每一顆石,都有知覺,會痛,會受傷,誰也不該任意破壞,但是……我好想在你身上刻字。」他撓著發,很掙扎的樣子。
刻字?!你不會是想刻……「某某某,到此一遊」吧?!
不,我絕不答應!
就算頭不能搖,手不能揮,我還是強烈地表達反對!
「我要刻上我的名字,先搶先贏,落了款,就是我的。」他低首,淺笑,指腹在光滑石面上,滑著、舞著。
名字?
「我實在很想這麼做……當然,我最想的,是直接把你搬回去,可惜不行,我的樓子剛受波及,遭二哥和老四對拼打垮,正在重建……也因如此,總覺得,不先訂下來,你會被別人搶走,我一定捶爆心肝……」
可以。
我說。說完,最驚訝的,也是我。
我……答應了?!
我竟然答應,讓他在我身上……刻名字?!
「嗯?誰在說話?」他抬起頭,四處張望。
連只小雀兒也沒看到,是他聽錯了吧?
「咦,你在發光耶。」他看見身下靈石閃爍淺淺的亮:「你……同意了?」他猜測問我。
我……
我的石身,確實溢著光,我無法控制。
心裡翻騰激動,只因為他說——落了款,就是我的。
我的。
這兩字,多美好。
我沒有想反對的慾望,完全沒有。
「同意便閃一下,不同意就多閃兩下……」他每個字都隱隱噙笑。
「我明白了。」呵呵。
他心情愉悅,準備動工。